甚至在六部尚书心底深处,若真要权衡利弊,哪怕嬴政陛下遭遇不测,也远比太子遭遇变故来得更能承受。
一旦扶苏出了什么意外,他们实在难以想象,这大秦江山与黎民百姓还要再等多少年,才能迎来下一个如他这般仁厚明达、德行兼备的继承人。
而他们自己,恐怕是注定等不到第二个扶苏了。
因此,除却因被太子亲自带上同行而沉默不语的章邯之外,
其余纲成君蔡泽、许子、相里季、张苍、蒙毅等人无不苦口婆心,从情理到利害层层进言,极力劝阻。
然而,太子扶苏依旧神色坚定,轻轻摇头道:“孤身为秦之储君,若不亲身踏足各郡各县,亲眼看看百姓如何耕作度日,亲耳听听黔首的疾苦与呼声……”
“我又怎能真正知晓,今日之秦国民生究竟是安是困?”
“更何况,身为储君,本就肩负代天子巡狩四方、抚慰民心之责。”
“如今大秦剑指六国,统一大业即将展开,无数老秦子弟奔赴边疆浴血奋战。”
“此时若我能亲至乡野慰问其家眷,安抚其亲族,必能使军心更稳,也让百姓对朝廷多一分信赖与归属。”
“况且,我身为未来君主,真正能自由行走于民间的日子,怕也就仅剩这几年了。”
“若此刻不去走遍山川郡县,了解各地风土人情、政令施行之实情,”
“待他日登基为王,纵有此心,也将受制于庙堂规矩,难再轻易离宫远行。”
“多一分体察,便多一分治国之据。
唯有深知民间疾苦,方能在日后施政时不失偏颇。”
“诸位卿家不必再多言,孤心意已决,此番定要亲赴各地郡县巡视一遭。”
见太子态度坚决,六部尚书也只能叹息退让:“此事,终究还需陛下首肯。”
劝谏无果,众人只得将希望转向嬴政,期盼帝王能驳回这一冒险之举。
嬴政端坐殿上,目光沉沉地望着眼前的长子,眉宇微蹙:“你要亲自前往各郡县,主持牲畜、农具与田亩置换之事?”
扶苏微微躬身,语气平和却坚定:“准确而言,并非主持,而是代表父王与大秦朝廷,将这些物资亲手交到百姓手中。”
“至于后续百姓开垦荒地后的具体兑付流程,我不拟深度介入。”
“或者说,不会全程参与每一环节,仅会从全国郡县中随机选取若干处,实地查访地方官吏在执行过程中是否公正清廉。”
“若有贪墨舞弊、欺压百姓者,必依法严办,绝不宽贷。”
嬴政闻言久久未语,指尖轻叩案几,心中反复权衡。
若是扶苏再年长两三岁,哪怕只满十岁,他也愿意放手让他历练。
毕竟正如扶苏所言——
身为太子,若从未深入民间,何以知百姓饥寒?何以察政令得失?
唯有亲见阡陌之间劳作艰辛,亲闻屋檐之下啼饥号寒,才能明白国策当如何调整,民生应如何改善。
更何况,在大秦即将挥师东进、扫灭诸侯的关键时刻,
若储君能代天子巡视疆土,慰劳百姓,无疑能极大稳固后方人心。
既可增强百姓对朝廷的认同,也能让前线将士无后顾之忧。
而一旦扶苏继位为王,身份所限,再想如此自由行走民间,几乎不可能实现。
今日的一次出行,或许就是未来执政岁月中最宝贵的经验积累。
想到此处,嬴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终是缓缓点了点头。
所以趁着现在多去秦国各郡县走动走动、看看实情,确实不失为一件有益之事。
至少日后治理天下时,不容易被地方官吏蒙蔽视听。
可眼下太子毕竟才八岁。
虽说这个年纪的孩子夭折几率已极低,但世事难料,谁也不敢断言万无一失。
秦王嬴政低头沉思良久,终于抬眼望向太子扶苏,语气平静却不轻易松口:“你刚才说的那些理由,还未能让父王下定决心。”
“若真想让我答应你亲自前往各地主持牲畜、农具与田地兑换之事,那就再给父王一个更充分的理由——一个非你现在亲往不可的理由。”
“若你说得动我,那这差事便交给你;若说不动……那就再等两年。”
“等你满了十岁,再去各郡县巡视一番,体察民情,慰问百姓,也不迟。”
面对父亲严肃的神情,扶苏静默片刻,随即开口道:“父王可还记得我曾提过:君之权柄,根植于黎民?”
“唯有赢得秦国数百万百姓真心拥戴之人,方能真正执掌天下。”
“反之,哪怕有先王遗诏加持,或朝中重臣一致推举,若失民心,终究只是空有其名的君主罢了。”
“而我所求的,并非虚名,而是成为一位真正受百姓信赖、名实相符的秦王。”
“那么,如何才能赢得这数百万百姓的信赖与支持呢?”
“最直接的办法,便是让他们切切实实地感受到好处。”
“让他们明白,拥立我为未来的秦王,对他们而言是有利可图的。”
“如此,他们自然会认同我的身份,愿意在我登基之后倾力辅佐。”
“而如今我能给予他们的实际恩惠,又有什么呢?”
“我想来想去,唯有眼下这数十万头牛羊驴骡,以及大量用于耕作、纺织、灌溉的器具,才真正具备惠及千家万户的力量。”
“虽然百姓需以开垦出的土地来换取这些物资,但秦国允许他们在未完成兑换前先行使用,这一举措本身已是仁政之举。”
“百姓不仅会感念国家施此善政,也会记住那个亲手将这些资源送到他们手中的人。”
“倘若由我亲自前往各地分发这些牲畜与器具,那这份恩情便会记在我身上。”
“借此机会,我便能在无数百姓心中种下信任与感激的种子。”
“可一旦错过这次良机——等两年后再去走访郡县,纵然再如何安抚民心、了解疾苦,其影响也远不及今日此举深远。”
听完这番话,嬴政久久未语,目光复杂地盯着眼前的儿子,半晌才缓缓道:“你是怕将来坐不稳太子之位?”
因为他听出来了——扶苏这番话背后,藏着深意:借分发物资之机,深入民间,收揽人心。
而收拢民心的目的何在?
自然是为巩固自身地位,赢得更多支持。
当百姓普遍拥护太子之时,他的储君之位便会愈发牢固。
甚至有一天,若自己一时动摇,起了废立之心,打算改立其他公子为嗣……
那时,面对举国上下对扶苏的广泛拥戴,只要不想引发内乱、动摇国本,自己也不得不打消念头。
人心所向,有时比诏书更具分量。
倘若秦国民众对太子扶苏的拥戴足够深厚,真心信服他所说之言,坚决遵从他所颁之令,
那么即便身为秦王的自己亲口宣布废去扶苏的太子名分,在百姓心中,扶苏仍是无可替代的储君。
甚至有可能,就在自己下达废立诏令之后,转眼间,扶苏便在数百万老秦人齐心拥戴之下,顺势登基为新一任秦王,也并非全无可能。
毕竟正如太子扶苏曾说过的——权力,并非凭空而降,而是自黎民之中滋生而来。
君主的权柄,根植于百姓的认同与追随。
谁若能赢得这数百万人的心,谁便真正掌握了主宰天下的力量。
哪怕他没有王号,亦可执掌王权;纵无太子之名,却有太子之实。
更进一步讲,只要他有意为之,便有足够的声望与根基,推倒旧主,取而代之,成为真正名实相副的新君。
反观至此,太子扶苏此举究竟所为何来?
莫非是他自觉如今地位尚有动摇之虞,因而借机巩固自身储位?
扶苏轻轻摇头,语气坚定:“不,我并不忧虑未来的太子之位是否稳固。”
“因为我确信,无论才德还是担当,我始终是父王与大秦最为契合、最堪重任的继承者。”
“至少以眼下诸弟妹的表现而言,无人可及。”
“但试问父王——您会嫌自己的王位太过安稳吗?”
“若仅需举手之劳,便可安定民心,凝聚百姓对大秦、对您的忠诚,进而使您的权位更为牢固,”
“这样的事,父王难道会拒绝去做?”
嬴政闻言,亦缓缓摇头。
这种只需略施举措,既能安抚万民之心,又能增强百姓对国家与君王的归属感,最终巩固自身统治根基的事,他怎会不愿为之?
非但不拒,若有十件百件,他也愿一一亲行。
见父王默然否决了迟疑,扶苏唇角微扬,露出一丝温和笑意:“儿臣所思亦如此。
此事利国、利父王、亦利自身。”
“因此我不愿错失良机,愿亲自前往各郡各县,主持牲畜、农具与田亩调换之事。”
“借此将恩惠直抵黎庶,换取千万老秦人对大秦、对父王、对我更深的信赖与支持。”
听到这里,嬴政终于完全明白了儿子话语背后的深意。
原来扶苏并非担忧地位不稳,而是——对于那些能让地位更加坚实的机遇,若恰好摆在面前,他自然乐于顺势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