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农科所的合作协议很快敲定。李建国研究员亲自带队,一行三人来到了红星公社。同行的还有一箱箱看起来颇为精密的仪器:天平、干燥箱、一些玻璃器皿,甚至还有一台需要两个人才能抬动的、据说可以测量“化学需氧量”的大家伙。
公社腾出了一间相对干燥、安静的库房作为临时实验室。看着科研人员们小心翼翼地将仪器摆放整齐,调试校准,伊拉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与……隔阂。
这些冰冷的金属和玻璃制品,与她在田间地头熟悉的锄头、粪筐、柴火棍,仿佛是来自两个世界的语言。
“伊拉同志,”李建国是个四十岁上下、戴着黑框眼镜、身形清瘦的知识分子,说话带着书卷气,但眼神很认真,“这是我们初步拟定的土壤和沼渣取样规范,你看一下。我们需要在你们的试验田、常规田以及使用了不同年限沼肥的田块,分别按‘S’形布点,取0-20厘米耕作层土壤,混合均匀后按四分法留样一公斤……”
他递过来几张写满操作规程的纸,上面还有图示。
伊拉接过来,仔细看着。条文很细致,甚至规定了取土工具要用不锈钢铲,避免污染。她点点头:“李研究员,规范我明白了。不过,我们这边的田地,土质本身就有细微差别,加上历年施肥习惯不同,是不是在布点的时候,除了考虑沼肥使用年限,也应该把地块本身的基础肥力差异考虑进去?比如,可以把相邻的、基础条件相似但使用沼肥情况不同的地块进行配对比较?”
李建国愣了一下,推了推眼镜,仔细看了看伊拉,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方案,若有所思:“嗯……你这个考虑很有道理。我们之前的方案确实忽略了田块间的本底差异。配对比较……这能更好地剥离出沼肥本身的效应。很好,这个建议我们采纳,修改一下取样方案。”
伊拉松了口气,看来这些科研人员并非听不进意见。
然而,接下来的仪器操作和学习,就让伊拉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知识的鸿沟”。
“这是分析天平,称量精度达到万分之一克,使用时必须轻拿轻放,避免气流影响……”一位年轻的研究员小刘负责教伊拉使用基础仪器。
伊拉看着那小小的、闪着金属光泽的秤盘,再想想大队仓库里那杆称粮食的大秤,感觉无比陌生。她小心翼翼地将一份土壤样品放在秤盘上,数字跳动了几下才稳定下来。
“不行,手有轻微颤抖,而且呼吸影响了,”小刘皱着眉,“伊拉同志,你得更加平稳。”
伊拉屏住呼吸,再次尝试。这对于习惯了抡锄头、挑担子的她来说,比干一天农活还累。
学习使用ph计、学习配置简单的化学试剂……每一个步骤都要求精准、规范。伊拉第一次意识到,她过去很多基于经验的判断,比如“看着土地发黑就是肥”、“闻着沼液没异味就差不多”,在这种精密的科学仪器面前,显得如此粗糙和模糊。
系统在她脑海里默默提供着帮助:【宿主,稳定手腕,可参照肌肉控制技巧第三式,核心发力,指尖放松。】【该试剂配置顺序需严格遵循,否则可能产生副反应影响测量结果。】 有了系统的“外挂”,伊拉的学习速度快得惊人,但表面上,她依旧表现得像个勤奋但略显笨拙的初学者,偶尔才会“灵光一现”地提出一个关键问题。
几天下来,伊拉在实验室里像个小心翼翼的学生。但一旦走出实验室,来到田间,角色就瞬间互换。
李研究员团队按照修改后的方案准备取样,对着广袤的田块和复杂的地形,有些无从下手。
“李研究员,你看这块田,东头地势稍高,往年种玉米长势总比西头差一点,取样的点是不是应该在高处加密?”伊拉指着田垄说。
“这片自留地,老王头家用沼渣捂得特别足,旁边老李家就用得省,对比效果应该很明显。”
“取沼液样,不能只在出口接,发酵池不同深度、不同时间出的沼液成分可能不一样,最好能做个简易的分层取样器……”
伊拉如数家珍,将田地里那些看不见的“纹理”和“故事”一一道来。她随手抓起一把土,捻一捻,看看颜色,甚至凑近闻一下,就能大致说出这块地的肥瘦、墒情,以及可能存在的问题。这种源于长期实践、与土地血脉相连的直觉和经验,是任何书本和仪器都无法替代的。
李建国和他的团队成员们,从一开始的将信将疑,到后来的频频点头,再到最后,几乎拿着本子跟在伊拉后面记录。
“伊拉同志,你真是……活地图,活档案啊!”李建国感慨道,“我们设计再精细的方案,没有你这本地‘老师傅’领路,恐怕也要走不少弯路。”
伊拉笑了笑,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土地不会骗人,你伺候它久了,它自然就跟你熟了。”
晚上,伊拉在煤油灯下,一边揉着因为长时间保持精细操作而有些酸痛的手腕,一边翻看着李研究员借给她的《土壤学基础》。书里的概念很抽象,但她结合白天在田里的所见所感,那些“团粒结构”、“有机质矿化”、“阳离子交换量”等术语,渐渐变得鲜活起来。
【检测到宿主正在进行理论实践融合学习,理解度提升17%。解锁【土壤理化性质模拟实验室(初级)】。宿主可在意识空间进行虚拟取样和基础分析练习。】
系统的提示让伊拉精神一振。这真是雪中送炭!
她立刻沉浸到意识空间中,那里出现了一片虚拟的田地和一个简易操作台。她可以随意“取样”,然后使用虚拟仪器进行分析,立刻得到数据反馈,还能看到系统对数据的解读和原理讲解。
有了这个“外挂”,伊拉白天在真实实验室里动手实践,晚上在虚拟空间里巩固理论、疯狂练习。她的进步速度,让李建国团队都感到惊讶。不到半个月,她已经能独立完成大部分常规样品的预处理和基础指标测量,并且对一些异常数据,能结合田间情况提出相当有见地的推测。
“伊拉同志,你这种学习能力和悟性,真是罕见。”李建国由衷地说,“如果你有机会接受系统的大学教育,成就不可限量。”
伊拉心中微动,但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话。她知道,在这个年代,对于她这样的农村青年,上大学是多么遥不可及的事情。但有了系统和这股不服输的劲头,她相信,条条大路通罗马。
就在合作课题稳步推进时,红星公社这边,“伊拉模式”的推广遇到了第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前进大队派来学习的一个年轻队长赵永强,兴冲冲地回去照搬了红星大队的管理表格和工分激励办法,结果实行了不到十天,就怨声载道。社员们抱怨表格太复杂,记起来麻烦,而且觉得新的工分计算方式“不公道”,干活多的没比磨洋工的多多少。
赵永强满头大汗地跑来公社找伊拉求助。
伊拉听完情况,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问:“你们大队的饲养员是谁?他认字吗?”
赵永强一愣:“是赵老蔫,他就认得自己的名字……”
“那你这套需要填写详细记录的表格,他怎么能会用?”伊拉叹了口气,“走,我去你们大队看看。”
到了前进大队,伊拉没有开会,而是直接去了猪圈和沼气池旁,拉着赵老蔫和几个负责日常管理的社员,蹲在地上,用树枝画图。
“老蔫叔,你看,咱们不用记那么多字。每天检查,没问题,你就在这个格子画个圈;发现漏气,画个叉;简单处理了,画个钩……这能记住不?”
赵老蔫看着地上简单的符号,犹豫着点了点头。
伊拉又对赵永强说:“工分激励不能一刀切。你们大队和红星情况不一样,劳力构成、农活种类都有差异。你得把红星那套办法,根据你们自己的实际情况,跟社员们一起商量着改,改成大家觉得公平、愿意接受的才行。‘模式’是骨架,血肉要你们自己填。”
赵永强恍然大悟,连连称是。
看着赵永强重新召集社员商议修改办法,伊拉深深体会到系统之前提示的“本地化改造”的重要性。推广,绝不是简单的复制粘贴。
实验室里的精密世界,与田间地头的鲜活实践,仿佛是她成长的两条腿。一条迈向更严谨、更普世的科学殿堂,另一条则深深扎根于脚下这片充满烟火气的土地。伊拉知道,只有这两条腿协调迈进,她和她所代表的“模式”,才能走得更稳,更远。而前方的路,依旧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