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济世堂门口人头攒动,林晚晴正拿着个铁皮喇叭维持秩序,嗓子都快喊哑了。
街口,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无声滑来,停得又稳又傲慢。
车门推开。
先是一只踩着精致高跟鞋的脚,随后,一个身穿米色香奈儿套裙的女人走了下来。
她烫着时髦的波浪卷发,妆容一丝不苟,连空气里都仿佛带上了从上海滩飘来的香风,与邮城这条混着药味的旧街巷格格不入。
女人目光一扫,精准地锁定了药铺门口的林晚晴。
“请问,这里是济世堂?”声音清脆,却透着一股审视的意味。
林晚晴抬头,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
“是。”她放下喇叭,“看病还是抓药?”
“都不是。”
女人勾起唇角,视线却穿过林晚晴的肩膀,直直射向诊室里那个低头写着病历的清冷背影。
“我找顾长风。”
林晚晴脸上的笑容淡了半分。
“您是?”
“苏婉柔。”
女人伸出手,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在日光下有些晃眼。
“林家远房表妹。刚从协和医学院回来,听说表姐在这儿开了间铺子,特地来拜访。”
林晚晴心头一跳。
她飞速搜刮原主的记忆,终于找到了这个名字——林家旁支,自小就被送去上海念书,后来考入协和医学院,一路读到西医博士。两家关系疏远,仅限于年节时礼节性的问候。
原来是她。
“表妹回国了,一路辛苦。”林晚晴伸手与她轻轻一握,指尖触到一片冰凉,“快进来坐。”
“不急。”
苏婉柔收回手,从爱马仕手提包里抽出一张报纸,像是举着一面宣战的旗帜。
“我先问表姐一个问题——你们这儿,是当真在教女孩子学中医?”
“是。”
“荒唐!”
苏婉柔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声音也拔高几度。
“中医本就是愚昧落后的封建糟粕,早该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表姐,你竟然还拿它来误人子弟,你这是在害人!”
她声音不小,周围排队的姑娘们和病患齐刷刷地望了过来,眼神各异。
林晚晴脸上的客套笑容彻底消失了。
“表妹这话,我可不爱听。”
“忠言逆耳。”
苏婉柔将报纸“啪”地一声展开,上面是一篇洋洋洒洒批判中医是伪科学的社论文章。
“西医讲究的是解剖学、是细胞学、是临床数据,是科学实证。中医呢?望闻问切?阴阳五行?表姐,你告诉我,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能治病吗?”
“能。”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诊室里传来,不重,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顾长风放下手中的笔,缓步走到门口。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简单的白褂,目光淡漠地掠过苏婉柔,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
“你是谁?”
苏婉柔的眼睛,在看到他的那一刻,眼睛亮了。
“你就是顾长风?”
“是。”
“果然名不虚传。”
苏婉柔笑了,语气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评判。
“我在协和的时候,就听过你的名字。北平军部的天才少校,医术卓绝,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你明珠暗投,把一身才华,尽数浪费在了这腐朽的中医上。”
苏婉柔向前一步,刻意压低了声音,却又确保周围的人都能听清。
“顾少校,你的战场,应该是协和医院最顶尖的手术台,而不是在这种小地方,陪一个旧式小姐玩开药铺的过家家游戏。”
话音落下,周遭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打在了林晚晴身上。
林晚晴的脸色依旧平静,只是眼底深处,翻涌起一片寒意。
“表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苏婉柔转过身,笑容里满是胜利者般的挑衅。
“表姐,你为生计所迫,守着这家铺子,我能理解。但你不该拖着顾少校这样的人才,陪你一起沉沦在这泥潭里。”
“我没有拖他。”林晚晴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路,是他自己选的。”
“那是因为他还没见识过,什么才是真正的现代医学。”
苏婉柔从包里拿出一张烫金名片,姿态优雅地递向顾长风。
“顾少校,协和医学院的陈院长是我的导师,他正在筹建国内第一个外科研究所,急需你这样的人才。只要你点头,我可以为你引荐。”
顾长风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的目光,根本没落在那张代表着无数人梦想的名片上。
“不必。”
苏婉柔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笑容也凝固了。
“我说,不必。”
顾长风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实。
“我在济世堂,很好。”
苏婉柔的脸色青白交错,最终,她深吸一口气,换上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顾少校,你是聪明人,该明白什么叫大势所趋。西医是未来,中医注定要被时代抛弃。你留在这里,只会耽误了自己!”
“那就抛弃。”
顾长风说完,转身就回了诊室,只留给众人一个决绝的背影。
“下一个病人,进来。”
(2)
苏婉柔站在原地,攥着那张名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想过,顾长风会拒绝得如此干脆利落。
为了林晚晴,他连协和都不要?
“表姐,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苏婉柔压着火气,声音里满是不甘与嫉妒,“他为什么这么护着你?”
“我什么都没做。”
林晚晴终于笑了,笑容里淬着一丝锋芒。
“可能只是因为,我从不站在道德高地上,对别人的选择,指手画脚。”
苏婉柔的脸彻底沉了下去。
“好,很好。”她冷笑,“既然表姐对你的‘封建把戏’这么有信心,那咱们就走着瞧。我倒要看看,你这小小的济世堂,能撑多久!”
说完,她踩着高跟鞋,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围观的人群这才敢大声议论。
“这女的是谁啊?协和的博士了不起啊?说话冲死人!”
“我看她就是嫉妒!想挖咱们顾大夫的墙角!”
“刚才那眼神,跟要吃人似的,真吓人!”
林晚晴没理会这些,转身进了诊室。
顾长风正在给一位老太太号脉,听到脚步声,头也没抬。
“别理她。”
“我没理。”
林晚晴在他旁边坐下,单手托着下巴,语气故作轻松。
“不过她有句话说的没错,协和医学院,确实是国内最好的医院。你当真一点都不动心?”
顾长风搭在脉枕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你想让我去?”
“我可没这么说。”林晚晴笑眯眯地看着他,“我就是纯粹好奇,你为什么不去?别告诉我是因为‘太吵’。”
顾长风沉默了许久,直到给老太太开完方子,才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我不喜欢手术台上的冰冷,我更喜欢诊脉时指尖的温度。”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那里治的是病,这里安的是心。”
林晚晴的心,莫名漏跳了一拍,连忙移开视线。
“行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顾长风看着她泛红的耳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你那位表妹,不会善罢甘休。”
“我知道。”林晚晴耸耸肩,恢复了常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想玩,我奉陪到底。”
(3)
第二天,苏婉柔果然又来了。
这次,她身后还跟着三个穿白大褂的年轻男人,个个神情倨傲。
“表姐,我给你带了几位同行。”
苏婉柔笑得客气,眼神却冰冷。
“他们都是协和的高材生,听闻邮城出了位‘神医’,特地来观摩学习一下,咱们中医是怎么看病的。”
林晚晴扫了一眼那三人,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不是观摩。
这是来砸场子的。
“观摩可以。”林晚晴也笑,寸步不让,“但有规矩。不许打扰病人,不许质疑诊断,不许喧哗。能做到吗?”
“当然。”苏婉柔笑得更甜了,“我们是来学习的,不是来捣乱的。”
林晚晴看向顾长风,后者面无表情,吐出两个字。
“随便。”
接下来的场面,诡异到了极点。
顾长风每看一个病人,那三个白大褂就围在旁边,拿着小本子飞速记录,嘴里还用不大不小的声音交头接耳。
“脉象?靠三根手指感知血流搏动?这和算命有什么区别?”
“我看就是话术,先诈你一下,说对了就显得自己厉害。”
“中医就是玄学,毫无科学依据。”
他们的声音不大,却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诊室里的病人们脸色越来越难看。
顾长风却仿佛置身事外,依旧专心致志。
直到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大夫,我最近总是胸口发闷,喘不上气,晚上也睡不好。去市立医院拍了片子,做了心电图,都说没问题。”
顾长风示意他伸手,三指搭上脉门,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心脉沉涩,肝气郁结。”
“大夫,这是什么意思?”
“你的心脏出了问题,但病灶尚微,还不到西医仪器能检查出来的地步。”
顾长风收回手,语气平淡。
“若不干预,再拖半年,便是心绞痛发作之兆。”
中年男人脸色“唰”地一下白了:“那……那可怎么办?”
“吃药,调理。”
“等等。”
苏婉柔突然出声,她走到中年男人面前,从包里拿出最新款的听诊器。
“先生,别急,我来给你检查一下。”
中年男人犹豫着,还是解开了衣扣。
苏婉柔仔细听了半天,收起听诊器,脸上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心率68,节律规整,心音清晰有力,没有任何杂音。顾少校,你是不是诊断错了?”
顾长风抬眼看她,眼神冷得像冰。
“我没错。”
“那就是我错了?”苏婉柔挑眉,举了举手里的听诊器,“可我用的是科学,是仪器。你用的呢?是你的感觉?”
人群中发出一阵哗然。
林晚晴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苏婉柔面前。
“表妹,你这是在砸我的场子?”
“我只是在追求医学的真相。”苏婉柔笑得从容,“西医讲证据,中医讲什么?讲故事吗?”
“那咱们就用证据说话。”
林晚晴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
她转向那个中年男人,又看向苏婉柔。
“就以这位先生为证,我们打个赌。”
“半年。半年后,请这位先生再来复查。”
“如果顾大夫说对了,你,苏婉柔,”林晚晴一字一顿,“当着邮城所有人的面,向中医道歉,向济世堂道歉。”
“如果他说错了……”
林晚晴顿了顿,环视一圈,声音清亮。
“我这济世堂,立刻关门,从此在邮城消失!”
苏婉柔的眼睛瞬间迸发出狂喜的光芒。
“好!”
“一言为定!”
她等的就是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