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洋的季风裹挟着咸湿的水汽,推动着大明巡弋舰队向西南方向航行。离开满剌加海峡已有半月,身后的南洋风光渐行渐远,眼前的海天愈发辽阔深邃,呈现出一种与近海截然不同的、令人心生敬畏的蔚蓝。星象导航变得愈发重要,北极星渐低,陌生的南十字星座在夜空闪烁,提醒着众人已远离故土万里之遥。
“靖海”号的舰桥上,萧景珩与几位精通天文的老船工日夜不休地观测星位,比对那幅由沈清辞主持、综合了前朝残卷与此次航行新探而绘制的西洋海图。航路变得陌生,暗流汹涌,偶有突如其来的风暴,考验着船队的耐力与指挥官的决断。沈清辞除了处理日常文书,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向随行的阿拉伯通事学习番语、研读零星搜集到的关于印度洋沿岸诸国风土人情的记载上,她深知,即将面对的,将是完全陌生的文明与秩序。
这日黄昏,了望塔上传来呼喊:“陆地!右舷前方,看到海岸线了!”
众人涌上甲板,只见远方天际线上,一道漫长的、笼罩在朦胧雾气中的绿色海岸线依稀可见。根据海图与通事辨认,前方应是位于苏门答腊岛西端的“须文答剌”(Samudera pasai,或称“苏木都剌”,今印度尼西亚亚齐特区北部),一个信奉伊斯兰教的古老苏丹国,也是东西洋航线上重要的贸易节点。
“传令各船,降半帆,缓速靠近。派出哨船,先行探明港口水道,切勿冒进。”萧景珩下令,神色谨慎。远航异域,首要便是知己知彼,避免冲突。
哨船回报,须文答剌港内停泊着不少阿拉伯式样的商船,亦有几艘形制奇特的西方帆船,气氛似乎有些紧张。当地官员对大明舰队的到来既感惊讶,又怀戒备,经通事反复沟通,方才允许舰队在指定锚地下碇,但要求主帅只带少量随从登岸拜会苏丹。
次日,萧景珩身着钦差朝服,带着副使、通事及二十名精悍护卫,乘小艇登岸。沈清辞依旧作文书打扮,紧随其后。港口城市规模不及满剌加,但充满异域风情,圆顶清真寺巍然耸立,市集上人头攒动,香料、宝石、象牙的气息混杂着海腥味扑面而来。当地居民肤色较深,男子多包头巾,女子着长袍,好奇地打量着这群衣冠华丽、气度不凡的东方来客。
苏丹王宫并不奢华,却自有一股威严。年轻的苏丹马利克·扎希尔端坐殿上,左右文武大臣林立,目光中带着审视。通事转译着双方的礼节性问候。
“尊敬的大明钦差阁下,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见教?”苏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萧景珩依礼呈上国书与礼物,朗声道:“大明皇帝陛下遣本官巡弋西洋,宣慰藩属,畅通海路。素闻须文答剌乃西洋大国,贸易繁盛,特来拜会,愿永结盟好,共利商贾。”
苏丹面色稍缓,但仍道:“天朝美意,本王心领。然,近年来西洋并不太平。想必阁下在满剌加也已听闻,佛郎机人(葡萄牙)船坚炮利,横行海上,侵扰诸国,强索贸易特权,甚至强占土地。我须文答剌亦深受其扰。天朝舰队至此,固然可喜,但若因此引来佛郎机人更大敌意,恐非我国之福。”
话语中透露出深深的忧虑与现实的考量。萧景珩心中了然,这是试探,也是警告。他沉稳应答:“苏丹陛下所虑极是。佛郎机人恃强凌弱,坏我海疆安宁,我朝亦有所闻。本官前来,正是为靖海安民。我大明水师,愿与诸番友邦同心协力,共御外侮。若佛郎机人敢犯贵国,我朝绝不会坐视!”
这番表态,既表明了立场,也展示了实力与担当。苏丹与大臣们交换眼色, 气氛明显缓和不少。随后,双方就贸易细节、相互保护等事宜进行了深入商讨。沈清辞在一旁默默记录,同时仔细观察着殿内陈设、官员服饰、礼仪规矩,试图从中解读这个国家的实力与文化。
会谈结束后,苏丹设宴款待。席间,萧景珩状似无意地问起那几艘停泊港口的西方帆船。
苏丹叹了口气:“那是佛郎机人的商船,亦是坐探。他们以贸易为名,常驻港内,监视往来船只,气焰嚣张。本王虽厌之,然其炮舰时常游弋在外,投鼠忌器啊。”
正说话间,一名宫廷侍卫匆匆入内,在苏丹耳边低语几句。苏丹脸色微变,对萧景珩道:“钦差阁下,刚收到消息,港外出现两艘佛郎机战船,似乎……是冲着贵国舰队来的。”
萧景珩目光一凛,放下酒杯:“来得正好!本官倒要看看,他们意欲何为!”
宴席匆匆结束。萧景珩一行返回港口,登高远眺,果然见两艘葡萄牙卡拉维尔战舰在港外巡弋,桅杆上悬挂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带着明显的挑衅意味。
“大人,怎么办?”张诚参将握紧了刀柄。
“慌什么?”萧景珩冷笑,“这是试探我们的胆量。传令‘靖海’、‘平波’,起锚出港,列阵迎敌!记住,敌不开炮,我亦不动!但要让他们看清楚,我大明旌旗,不是他们可以随意窥伺的!”
命令传出,港内明军战舰立刻行动起来,铁链哗啦,巨帆升起,以战斗队形缓缓驶出港口,与葡舰隔水对峙。庞大的船身、林立的炮口、肃杀的军容,形成强大的威慑力。
葡舰似乎没料到明军反应如此迅速强硬,在原地徘徊片刻,最终没有进一步动作,转向驶向外海。
一场潜在的冲突,消弭于无形。
然而,萧景珩与沈清辞都明白,这仅仅是开始。佛郎机人的触角已深入西洋,未来的航路上,此类对峙乃至冲突,恐将成为常态。在陌生的海域,面对陌生的敌人,考验的不仅是武力,更是智慧、耐心与结盟的能力。
舰队在须文答剌补充了淡水、食物,特别是大量采购了能防治坏血病的柠檬与蔬菜,并招募了几名熟悉印度洋西部航线的当地向导。数日后,再次扬帆,向着更西方的锡兰(斯里兰卡)方向驶去。
海图上的空白区域越来越多,前方的未知也越来越多。但经历了满剌加海战与须文答剌对峙的洗礼,整个舰队的气质已然不同,少了几分初涉远洋的忐忑,多了几分历经风浪的沉稳与面对强敌的锐气。
站在“靖海”号船头,望着无边无际的蔚蓝,萧景珩对身旁的沈清辞沉声道:“西洋之大,远超想象。强敌环伺,诸番观望。前路艰险,清辞,怕吗?”
沈清辞迎着他的目光,海风吹拂着她的发丝,眼神清亮而坚定:“与世子爷同行,见证此亘古未有之航程,妾心……唯有澎湃,何惧之有?”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巨舰劈波斩浪,载着他们的理想与使命,驶向西洋深处,驶向那充满未知与挑战的、星槎所指的万里波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