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二十年深秋,泉州刺桐花即将燃尽,一城赤焰。温如晦却无心赏花,他站在来远驿西楼,俯瞰晋江,眼底是潮水,也是暗流。
三日前,他奉旨权知泉州军州事,尚未入衙,便闻市舶亭大火;昨夜又报石井湾私舶械斗,蕃客一死三伤。朝廷要的是海晏河清,可泉州这张网,千丝万绪,稍一用力便断,稍一松弛便乱。
“府公,冠带已备。”青简捧进贤冠,玄圭捧金带,二人皆面色沉静。温如晦点头,将冠一压,玉蝉冰凉,似在提醒:今日不是赏花日,是收网日。
(注:府公,实际是对知府的尊称,但因泉州虽名义为州,但承担大半国赋,因而其主官地位比知州高,时人即称其府公。)
卯正三刻,顺济桥畔已排起长龙。大食商人蒲罗辛的“万斛船”高悬绿狮旗,船头堆满沉香箱,后甲板却暗布弩眼。公凭呈上,书手高声唱货:“细色乳香二千三百斤,犀角六十株,象牙四十株——”
(注:公凭,即相当于海关通行证。)
抽解吏按例“十取其一”,算盘珠噼啪,却忽地压低声音:“蕃长,例加二成,权作‘桥脚加耗’。”蒲罗辛碧眼微挑,指尖一弹,一枚金第纳尔悄然滑入吏袖。抽解吏面色不改,笔下已改“二千三百”为“二千一百”。
岸边,宗室赵不流摇扇旁观。待抽解毕,他微一颔首,牙人便凑上前:“和买五百斤,官价七折,半年结券。”蒲罗辛苦笑——十取其一之后,再被和买三成,利润已削去大半,却仍得躬身谢恩。赵不流合扇,遥指城内敦宗院:“家塾新到临安御笺,蕃长可遣郎君共读。”一句话,既收利,又收人。
敦宗院钟声悠扬,三十名赵氏少年齐诵《春秋》。案头却摆着阿拉伯算盘——宗正司教授深知,皇族子弟若要分利,先得算利。
后院花厅,赵不流与知宗赵令衿对坐。象牙扇轻摇,话题不离“安平桥”。桥尚未合龙,宗室已垫银二万缗,换回朝廷特许——桥成后十年内,过桥香料每十斤抽一斤“桥脚香”,由敦宗司专收。赵令衿微笑:“市舶亭之火,或因桥工煽风。府公新至,必急于息火,你我可顺势请其加印。”一句话,把火灾变成筹码。
夜沉,围头湾外三艘无旗福船悄悄起锚。船主张五,州衙孔目之侄,满载私盐、铜钱,暗舱却藏硫磺。巡哨船靠近,张五递过竹筒,内塞“会子”百贯,巡检卒笑笑,调转船头。月色里,铜钱叮当,似为夜航伴奏。(会子,南宋与铜钱并行,通行全国的纸币。)
离岸百丈,忽有黑影逼近——蒲罗辛的武装商船。两船相靠,银货互卸,铜钱换象牙,硫磺换乳香。交易毕,双方互击掌三下,意为“货讫人安”。这是绍兴二十年的泉州式默契:官船与私舶、蕃商与地痞,在一条江面共享同一片月光,也共享同一条利链。
黎明,安平桥工地已热气蒸腾。石匠黄护赤膊扛石,身后十二岁儿子黄胜用楔子敲缝,日得米券三升。监工却忽传新令:“府公有谕,桥限一月合龙,提前一日,加米一升。”黄护咧嘴一笑,古铜色背脊汗珠闪亮。他不知道,桥每延伸一丈,临安的乳香纲就能早到三天;更不知道,桥成之日,宗室、知州、蕃长将各得一成过桥税,而他只会领到三斗加赏,然后被遣去下一个工地。
午后,温如晦升堂。
安抚使旗立左侧,统厢军一千二百;
市舶印置案中央,抽解、博买册籍堆积如山;
宗正印由赵令衿亲捧,置于右侧,象征皇族特权。
三印之间,是火场案卷。市舶亭大火,烧沉三艘万石船,毁乳香一千二百斤,值二十万贯。抽解吏、和买牙人、蕃坊火头互推责任。温如晦目光扫过,却先问桥工:“安平桥木料,可曾取自火场焦木?”一句话,堂下鸦雀无声。赵令衿折扇一顿,眼底微凛——新知府看似问木,实则问权:火后余木,谁有权动用?
温如晦不待回答,提笔批下:
一、火场焦木,充公造桥,以省民力;
二、抽解吏私加“桥脚耗”,杖二十,贬雷州;
三、宗室和买价,恢复十折,不得七折;
四、私舶硫磺,没官,涉案巡检卒革职。
墨汁未干,堂下已跪倒一片。赵令衿面色青白,却不得不拱手:“府公铁面,宗室自当奉法。”三印交会,火光似又燃起,却被一笔按下。
黄昏,温如晦独上顺济桥。桥下晋江涨潮,水声如鼓。远处万石船重新升帆,灰黑焦痕被赤红刺桐花掩映,仿佛大火从未发生。蒲罗辛立于船头,向他遥遥举杯;赵不流在岸边与牙人低语;黄护父子扛着最后一块桥板,号子声淹没在潮声里。
温如晦握紧袖中印信,指尖触到冰凉玉蝉。他忽然明白:
桥会通,船会走,花会落;
抽解、和买、私舶、回易,一环套一环,不是他能一刀斩断;
他所能做的,只是让这张网在火与火之间,暂时保持张力,不至于今夜就崩断。
潮水拍岸,带走白日血与灰,也带来新的货、新的船、新的火。刺桐花簌簌落下,飘在江面,像无数未点燃的灯芯,等待下一次风起。
温如晦转身,披一身花影,向州衙走去。身后,晋江继续涨潮,网络继续收紧——
桥未合龙,网未收口,火未尽熄,而泉州的长夜,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