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天光未透,泉州城却已醒。
温如晦立在来远驿西楼窗畔,官袍只披了左肩,右袖空荡,被海风灌得猎猎作响。楼下晋江潮声与哭喊声交织,像一锅滚开的铜汁,把夜色煮得稀薄。他抬眼望去,东北角的天幕被火光撕开一道赤红的口子,火舌舔着云脚,映得满城刺桐花如血绽放——那是市舶司方向,也是万石船停泊处。
“走水”二字尚未出口,驿卒已撞门而入,扑通跪地:“蕃坊失火,延烧码头!市舶司李提举、水军营刘都监俱在火场,无人主事!百姓奔突,番客鼓噪,眼看要洗城!”
温如晦没问“州衙为何不来人”。他昨夜已把泉州官场摸得通透:知州王公弼上月丁忧去职,通判张汝霖称病不出,市舶司提举李延年兼权州事,却擅离署衙,宿于蕃坊胡姬宅中。如今大火骤起,李延年身陷火窟,正给了某些人“群龙无首”的借口——再迟片刻,蕃兵、汉军、市舶司丁役、番坊私兵,乃至三山五岳的江湖客,都会借“救火”之名,行“劫库”之实。那时,泉州不毁于火,也毁于乱。
他不再迟疑,双臂一振,将绯罗公服抖开。衣袍上金丝云雁在火光里忽明忽暗,似欲振翅。青简捧冠,玄圭执带,二人皆静默。冠是五梁进贤冠,玉蝉为饰;带是御仙花金带,十三銙,銙上凿“泉州知州”四字。温如晦把冠往头上一按,玉蝉冷如寒星,压住了鬓边一夜未眠的焦躁。
“青简,印信。”
青简解开锦囊,捧出铜印。印方二寸四,龟钮,钮上鳞甲纤毫毕现,印面朱文“泉州之印”四字,刀法深峻,如断岸千尺。温如晦将印纳入袖中,又取过玄圭递上的佩剑——剑名“神泉”,长三尺一寸,乃离京时岳父张元康所赠,原是当年徽宗皇帝赐予他的佩剑,剑脊錾一行小字:“御赐,宣和年制”。他指尖掠过剑身,铁色冰凉,映出自己瞳孔里两簇跳动的火。
“开门。”
沈放持剑一马当先,踢开大门。
驿门洞开,潮声、火声、哭喊声、铁器碰撞声,一齐灌入。门外已聚了黑压压人群:有赤膊番客,手执弯刀;有披甲汉军,枪尖却对着百姓;有衣衫褴褛的疍民,扛竹梯欲趁火抢货;亦有白发老妪,哭号寻孙。众人见驿门开,先是一静,继而哗然——绯袍金带,于火光中缓步而下,如旭日跃出海面,一瞬间照亮了所有扭曲的面孔。
“泉州知州温如晦在此!”
声音不高,却带着中州官话特有的金石声,压过潮声与哭喊。听风跟在温如晦左侧落后半个身位,青简与玄圭随行温如晦身后,一左一右,各执红灯,灯罩上墨书“回避”二字,被火风扯得猎猎。人群不自觉地分开一条道,如红海分水。温如晦目不斜视,每一步都踩在刺桐花瓣与碎瓷之间,靴底被血水溅湿,却走得极稳。
甫至巷口,便遇乱兵。
一队水军营卒正围着三辆货车,车上麻袋裂开,雪白硫磺泻地,如残雪。营卒们红着眼,刀尖互指,显然在争“救火之功”。为首都头见到温如晦,先是一愣,继而横刀:“知州?老子只认刘都监!”
话音未落,听风已欺身而上,腰中软剑抽出,“啪”地敲在都头腕上,钢刀坠地。随即俯身拾起,反手一掷,刀尖贯入货车木板,犹自震颤。
“刘都监已死。”温如晦淡淡道,目光扫过众人,“尔等欲从贼,还是欲立功?”
众卒面面相觑。火光里,绯袍金带如血海浮舟,令人不敢逼视。温如晦不再多言,抬手摘下进贤冠,露出束发玉簪,再缓缓戴上——这是大宋官员最庄重的仪式,名曰“正冠”,意为:吾以首级担保。众卒忽啦啦跪倒,刀甲撞击,如暴雨击瓦。
“愿听大人调遣!”
温如晦命其扛起货车,随他直奔府衙。沿途又收拢市舶司水丁、蕃坊巡卒、厢军溃勇,皆用同一套话术:“刘都监已死,李提举被困,吾奉天子命,权知泉州。”人群像滚雪球般壮大,及至府衙前,已聚三百余人,皆汗流浃背,眼神却亮得吓人——乱世里,谁率先给出秩序,谁便是父母。
府衙大门紧闭,铜环上缠着铁链,锁头竟被榔头砸死——显然有人不想让他进去。温如晦抬手,玄圭递上神泉剑。剑光一闪,铁链断为两截,锁头飞起,撞在石狮上,火星四溅。
大门洞开,院内荒草没膝,正堂“镇南堂”匾额被烟火熏得发黑,却仍高悬。温如晦跨过门槛,靴跟一磕,扬尘四起。他回身,目光如炬:
“击鼓!升堂!”
鼓楼上的牛皮大鼓已裂,青简却从库房里翻出备用的“催阵鼓”,以枪杆为槌,咚咚咚——三通鼓罢,声震九里。火光里,不断有人影奔来:有头戴幞头的录事参军,有衣襟不整的主簿司户,有披发跣足的押司孔目,亦有手持账册、满脸烟灰的库子。众人见堂上绯袍金带,如见鬼神,齐刷刷跪倒,口称“知州大人”。
温如晦不坐,立于台阶之上,先捧印过顶,再缓缓置于案。烛光与火光交映,铜印如一枚小小旭日。
“本官奉天子命,权知泉州军州事。”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今日之火,非天火,乃人火;今日之乱,非蕃乱,乃心乱。火可灭,心不可乱。诸君若惜此城,惜此身,惜妻儿,听我三令——”
“第一令:水军营卒,即刻分守四厢,鸣锣传呼——‘百姓归家,闭门自守,敢趁火劫掠者,斩!’”
“第二令:市舶司丁役,随玄圭赴蕃坊,护送各国商贾回舶,清点货册,敢私匿一石者,斩!”
“第三令:录事参军,率库子、衙兵,随青简开常平仓,设粥棚于开元寺、清净寺、天后宫三处,老幼妇孺,优先入寺,敢拥挤践踏者,斩!”
三声“斩”字,如三记惊堂木,震得瓦砾簌簌。众人先是一凛,继而轰然应诺,鱼贯而出。堂上顷刻空荡,只剩烛火摇晃。温如晦这才坐下,取过惊堂木,轻轻摩挲。木上刻着“清正”二字,已被岁月磨得圆润。他忽觉喉头腥甜,低头咳出一口血,溅在公服前襟,如雪中绽梅。却无暇顾及,抬头望向堂外——
火光照天,刺桐花雨正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