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菀芝攥着帕子,指尖都快戳进肉里,却丝毫无觉。她望着铜镜中映出的模样,虽则眼角已有细纹两条,却仍旧乌发如云、眉眼精致,岁月并未埋没她的美貌,反而增了些成熟韵致。转头望向外间正在忙碌的刘鑫——五短身材,人至中年已有些微微发福,佝偻着背,人显得益发地矮了。回想秦熺——锦带官袍,风流倜傥,心中五味杂陈。对秦熺的旧情仍在,可眼下她已是刘鑫的妻子,背叛二字,她断不敢想。只是午夜梦回,那年破庙中的誓言总在耳畔打转,让她辗转难眠。
此刻的秦府,秦熺的书房里,烛火被夜风卷得明明灭灭。他烦躁地将奏折扔在案上,楠木锦盒的事像根刺,扎得他坐立难安。对何菀芝,他有愧,当年若不是为了前途,也不会狠心断了联系;可如今他身居高位,这段往事若被人翻出,多年心血便会毁于一旦。
“来人!”秦熺压着声音唤道。贴身随从推门而入,躬身等候吩咐。“你去查两件事,”秦熺指尖敲击桌面,眼神冷厉,“一是当日送楠木锦盒的小乞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二是那附近的商贩、路人,但凡见过当日场景的,都要问清楚细节。”
随从应声退下,秦熺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的枯枝,暗下决心。
晨光透过窗棂时,何菀芝已收拾妥当。今日需为府里采买胭脂与绸缎布料,她带着个小丫头,提着竹篮走在集市上,喧闹声裹着脂粉香扑面而来,倒让她暂时忘了心头的郁结。
行至街角布铺前,忽然有人从侧后方撞来。何菀芝踉跄半步,竹篮险些落地,正要开口斥责,那人却头也不回,像被什么追着似的,转眼便钻进了人群。
她正待发作,指尖忽然触到掌心异物。摊开手,一张叠得整齐的素笺静静躺着。展开来看,只有寥寥数字:“申时西湖湖心亭,盼晤。”字迹笔锋锐利,不似女子所书。
何菀芝心头一紧,指尖攥得素笺发皱。申时的西湖,正是人多之时,便是与人相约,也不显眼。是秦熺寻来了,还是另有他人?疑虑如潮水翻涌,可那“盼晤”二字,又让她忍不住生出几分探究——这约,她终究是要去的。
第二日一早,何菀芝垂手立于夫人面前,轻声道:“眼下天渐寒,府中冬衣需提前备下,老奴想着去西街几家布庄瞧瞧料子,选些厚实又耐穿的,也好让众人冬日里暖和些。”
夫人放下手中茶盏,含笑点头:“你有心了,府里上下的用度多亏你操心。”说罢,便让侍女取来一匹月白暗纹软缎,递到她面前,“这料子软和,你与扫月各做件夹袄穿,算赏你的,也谢你连日为府中的大事小情奔波劳碌。”
何菀芝双手接过料子,指尖触到缎面的柔滑,心里却泛起一阵愧疚——她寻布庄的由头里,藏着要去见邀约之人的私心。可望着夫人信任的眼神,她攥了攥帕子,终究没说出口。待退出正屋,冷风拂过鬓角,她深吸一口气,脚步虽缓,心意却已决:今日定要见那人一面,把过往的纠葛问个明白。
何菀芝踏着湖边岸堤走来,秋日的西湖拢着层薄雾,水波漾着细碎的光。她抬手唤来一位戴箬笠的艄公,小船推开雾霭,桨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不过片刻便到湖心亭,亭角挂着的铜铃被风拂得轻响。她刚踏上石阶,便见亭中背立着一人——墨色锦袍镶着暗金云纹,腰间系着玉钩,垂落的穗子缀着颗莹润的东珠,随呼吸轻轻晃动。
那人身材微微发福,肩背却挺得端正,宽袖垂落时,隐约能看见袖口绣着的缠枝莲纹样,针脚细密,一看便知是上等手艺。周身萦绕的贵气不似刻意彰显,倒像浸在骨子里般自然,连背影都透着股不容轻慢的威严,让何菀芝心头莫名一紧,脚步也顿了顿。
脚步声落在亭中青石板上,那人缓缓转过身来。何菀芝瞳孔骤缩,呼吸猛地一滞——面前人虽添了发福的体态,眉眼间却依稀是二十年前破庙里的模样,正是她曾救助过的少年“王严”,如今竟成了衣饰华贵的秦熺。
“阿芝!阿芝!真的是你!”秦熺眼中瞬间迸出狂喜,声音都带着颤抖,反复念着这个藏在心底二十年的名字,“我找了你二十年,终于找到你了!”他张开双手,脚步踉跄着朝她奔来,锦袍下摆扫过亭中石凳,带落了几片枯荷,口中仍不停唤着:“阿芝!阿芝!我的阿芝啊!”
不等何菀芝反应,他已冲到近前,一把将她紧紧拢入怀中。锦缎的微凉触感裹着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气,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进骨血里,仿佛要弥补这二十年的漫长空缺。
何菀芝彻底懵了。临来前在心底反复盘算的诘问、准备好的防备,此刻全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冲得烟消云散。她僵在原地,双手悬在半空,既忘了推开这过于亲密的怀抱,也忘了自己此行的初衷。只觉耳边是秦熺低沉的喃喃自语,话语细碎地落在耳畔,带着失而复得的哽咽,而她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能呆呆地、麻木地站着,任由这陌生又熟悉的暖意将自己包裹,脑海里只剩二十年前破庙中那碗温热的米粥,与眼前的景象交织成一片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