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如晦入狱那日,京城的秋雨连下了三天。
诏狱的铁链声穿透雨幕时,朝堂诸臣攥着笏板的指节都在打颤。谁都清楚,温张两府的“通敌罪证”,不过是几句酒后戏言,所谓“莫须有”,从来都不是罪名,而是指向分明的刀。这刀要斩的,从来不是两个不入流的小官吏家,而是他们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
风波未平,恩平郡王的婚典又接踵而至。他娶的王妃,正是秦桧长子秦熺的次女秦兰静。红绸挂满朱墙那日,吏部衙门外的马车排到了街尾——有人捧着厚礼入恩平王妃的母家,有人借着寿宴递牌子求见普安王妃的兄弟,连茶水铺子的伙计都能数出谁站了哪队。
唯有中立派缩着脖子躲在人群后。他们既不敢接恩平郡王赵伯玖递来的橄榄枝,也不愿沾普安王妃郭氏母族的荣光,每日上朝只敢附和“陛下圣明”,皇帝问到朝臣们对时政的看法,他们也只能伏地高呼“臣等万死”,可退朝时连步辇都不敢互相跟得太近。昨日户部侍郎还因在两派争执时“一言不发”,被陛下罚去整理三年前的赈灾账目,夜里挑着灯核对,指缝里都沾着墨污。
如今的朝堂,就像架在炭火上的锅,谁都知道水要开了,可没人敢先掀开锅盖——毕竟锅盖下藏着的,是能燎掉人半条命的火星子。
温酒酒大婚的红绸还没撤下,温府后院早已没了往日声息。幸得温如晦父女早有筹谋,早在婚典前夕,便悄悄给府里亲近的仆役都解了身契,只留陈管家随侍左右。
那些得了自由的下人,没一个远走,全聚到了隔壁杜氏武馆。武馆的练武场搭起了临时住处,白日里他们依旧按温府旧例洒扫、备食,夜里却都揣着心思四处奔走。
墨琴、玉棋、青书和白画,温酒酒昔日的四个大丫头,分别找到温酒酒昔日的好友王婉清、柳玉茹和刘慕柠等人,求她们想办法救一救自家老爷。
小厨房的阿桂托远房侄子递了三十两银子,只求狱卒能给温如晦送口热汤;杜衡远则找遍了从前的江湖兄弟,想打听诏狱的门路;连洒扫的小丫头都攒了月钱,去香火最盛的寺庙磕了一百个头。
他们攥着褪色的旧契纸,逢人便躬身求告,只求能在这波诡云谲的朝局里,为待他们恩厚的温老爷,寻一条哪怕微弱的生路。
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温酒酒后来提拔的大丫鬟扫月。
面容姣好的扫月,此时正在赵伯玖的恩平郡王府内,做一名侍妾。
她的母亲何嬷嬷,正是温酒酒大婚日被掳的罪魁元凶。
温府的风吹草动正是由大厨房负责采买的何嬷嬷传递出去的。
暮色如轻纱般缓缓漫进恩平郡王府里一处名为朗月轩的精致院子里。这院子四周环绕着绿树繁花,显得清幽而雅致。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如银辉般洒落在屋内的地上,形成了一片斑驳的光影。那光影随着微风的吹拂,轻轻地摇曳着,仿佛是一幅动态的水墨画。
扫月坐在梳妆台前,对着菱花镜细细描眉。螺子黛勾勒出细长眉峰,与她眼底的温柔相得益彰。
十四岁起,她就喜欢陈平哥,爹爹也曾跟陈叔提过,陈叔虽然未立即答应,但也未曾拒绝。她每次见到陈平哥,总觉得,嫁与那样伟岸的男子,也许会比娘亲更有福气吧。
但形势比人强,没想到的是,自从姑娘大婚那日后,她再也没见过夫人和姑娘。隔了几天,宫里来的公公来传官家的旨意,好像说是姑娘的八字与王妃相冲,自愿解除婚约去寺里带发修行了。据说夫人也跟着去照顾姑娘了。
温府被官兵给封了,老爷也被禁军带走了,好像说是与金人有关,具体是啥她也听不懂。
他们这些下人,都给解了契,有家的还家,没有家人的就去了隔壁杜氏武馆暂住。
她跟着她娘何嬷嬷,出了温府。
她不知道娘从哪里来的钱早早买了个二进的小院子,还买下了一房仆从四人,并一驾马车。据说前街上还有一个笔墨铺子也在她娘的名下。
之后,她便糊里糊涂地以侍妾身份进了恩平郡王府。
铜镜映出扫月姣好的面容,眉梢眼角似含羞带怯,她进恩平郡王府已过五日,除最初那晚的欢爱后,之后的几天,王爷却像全然忘了她,未再踏足她住的朗月轩。
倒是管家来了两趟,头回拎着满箱绫罗,蜀锦的流光、苏绣的云纹,堆得满床都是;第二回竟带了工匠,把屋里半旧的妆奁、桌椅全换成新的,连窗棂上的雕花也重新描了金。
坐在梳妆台前,扫月指尖划过鎏金镜沿,镜中映出她一身石榴红撒花软缎,鬓边斜簪着赤金点翠步摇。门外传来脚步声,还有下人称呼“殿下”,她知是恩平郡王赵伯玖来了,下意识拢了拢衣袖。
待赵伯玖腆着臃肿的肚腹坐下,扫月奉茶时,目光落在他肥厚的手指上,忽的想起陈平哥——那时在温府,他还是个小小的护卫,却有双骨节分明的手,健硕修长的身上挂着宝剑从她们身前走过,总让她偷偷红了脸。
正晃神,赵伯玖笑着递来一支成色极佳的东珠钗,“看你近日气色好,赏你的。”扫月接过,触到冰凉的珠玉,再想想如今绫罗裹身、锦衣玉食的日子,比在温府当二等丫鬟时的光景,已是天差地别。
这般念着,心头那点对往昔的怅然便淡了些,倒也没什么特别失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