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十九年的夏天来得似乎格外地早,入了五月,日头便毒辣得像要把人烤化。温酒酒本就怕热,索性日日待在温府后院的水榭里,拿着一卷温如晦刚刚淘换来的《邵氏见闻录》,成日与冰盆、凉饮为伴。
仆从们早把各处安排妥当:紫檀木架上悬着新裁的青纱帐,帐角垂着珍珠串,风一吹便叮咚作响;正中的圆桌常年镇着冰盆,上面浮着几片荷叶,镇着酸梅汤与冰镇梅子;她身上总穿着月白或水绿的纱衫,裙摆绣着缠枝莲,走动时衣袂飘飘,倒比寻常裙衫凉快几分。
赵伯琮递来的邀约笺子,被她随手压在砚台下。头两次还遣人回话说“身子不适”,后来索性让门房直接谢绝——那位小王爷总爱约着去郊外骑马,或是往城隍庙看杂耍,哪一样不是要在日头底下晒着?她才懒得挪动。
多数时候,她就歪在竹榻上翻话本,看累了便支着下巴看池里的锦鲤。有时张氏会过来,带着新做的绿豆糕,坐在她身边缝补衣裳,絮絮叨叨说些家常。阳光透过纱帐筛下,落在娘亲鬓角碎发上,温酒酒忽然觉得,这样慢悠悠的夏日,倒比外头的热闹更让人安心。
直到七夕前几日,赵伯琮托人送来一篮冰镇的葡萄,篮子里压着张纸条,只写着“芙蕖渐凋,可否共游”。温酒酒望着窗外池塘里渐渐凋零的荷叶,忽然觉得这悠长的夏日,似乎也快到头了。
入了秋,温酒酒和赵伯琮的婚事便被提上议事日程。
宗正寺的公文一封封递到温府与普安郡王府。
虽说只是纳侧妃,但因着此桩婚事乃皇后娘娘懿旨亲赐,时任宗正寺正卿的赵士僖还是给予了足够重视,一切流程都比照正妃,只在个别环节稍有删减。
当朝皇子纳妃的流程主要遵循“三书六礼”的传统婚俗,三书即聘书、礼书和迎书。
聘书?是定亲时由男方家向女方家提交的正式文书,明确婚姻意愿。 ?礼书?则记载聘礼的清单及数量,需详细列明金银珠宝等财物。 ?迎书?,婚礼当天男方迎接新娘时提交的文书,确认婚姻成立。 ?
六礼则包括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
?纳采?,即男方通过媒人向女方提亲,需携带礼物(如大雁)表达诚意。 ??问名?,指询问女方姓名及生辰八字,用于合婚。 纳吉?是占卜吉凶,确定婚姻是否可行。 纳征?为男方送聘礼至女方家,正式缔结婚姻。 ?请期?,即商定婚期,需双方家族同意。 ?亲迎?是最后一项,婚礼当天男方迎娶新娘至夫家。
负责皇子婚礼事宜的机构是宗正寺。
时任宗正寺正卿的赵士僖,年六十有六,按辈分来算,还是当今皇帝的叔叔。
靖康之难前,赵士僖历任忠州防御使、郑州观察使等职,有丰富的从政经验,且为官期间口碑甚佳,广有贤名。
靖康之难后,曾是当时皇位最有力竞争者,但赵士僖非但未与康王争夺皇位,反而支持康王继承大统。
钦宗靖康末年,承孟太后旨,诣南京奉康王即位。苗刘之变时,贻书张浚、吕颐浩,促其勤王,事平,累迁开府仪同三司。岳飞被诬名冤杀后,数次进言惹怒秦桧,秦桧大怒,借口罢其官,百官及民间世庶以百口保之。皇帝念其昔年从龙之功,罚俸迁宗正寺卿,专管皇室礼仪各项,实则明升暗降。
赵士僖坐在值房里,指尖捻着那封合婚牒,老花眼眯成一条缝。旁人只当他是依着章程办事,却不知这位老臣心里早把这笔账算得透亮。
他虽非中枢重臣,但在宗正寺浸淫近十载,最懂皇家那点弯弯绕。当今圣上春秋已高,储位悬而未决,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未来九五之尊,跑不出两位郡王。另一位即便不成,凭着宗室血脉,亲王勋爵也是板上钉钉之事。
赵士僖轻轻叩了叩桌面,想起普安郡王府那位郭氏王妃。听闻常年汤药不断,上个月还请了太医会诊,这般光景,怕是熬不过一两年光景。而普安郡王赵伯琮对温家那姑娘的上心,勋贵圈都看在眼里——夏日送冰镇葡萄,秋天托人递来新酿的桂花酒,连问名帖上的字迹都比寻常文书工整三分。
“温氏女……”他喃喃自语。郭氏若去,以赵伯琮的性子,这温氏女必是正妃无疑。再往远了想,若赵伯琮真能入主东宫,这位姑娘便是将来的国母。
自己这把年纪,仕途是无望了,可膝下还有儿孙。此刻将这桩婚事办得滴水不漏,既不得罪两位前途无量的郡王,将来若温氏真成了皇后,今日这点情分,总能护着赵家后人几分。
赵士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提笔在婚簿上落下朱批,字迹比往日更显郑重。窗外的日光斜斜照进来,映得那“准”字格外分明。
他安排宗正寺少卿亲拟“合婚牒”,由钦天监择吉日,将温酒酒与赵伯琮的生辰八字写在洒金红纸上,供奉于太庙三日,算是告慰先祖。
普安郡王府则连日忙着备“纳采礼”,金银锞子要凑足“百子千孙”数,绸缎得选正红、杏黄两色,又请了绣坊最好的绣娘,赶制八对鸳鸯戏水荷包。
温府这边也没闲着,温如晦日日去衙门,与宗正寺的属官核对两家谱系——温家虽是文官,却也需将三代功名、姻亲关系一一列明,半点错漏不得。
赵伯琮那边更显郑重。
他亲自去宗正寺“报备”,将他的封号、食邑写进婚簿,又请了两位德高望重的宗室老人做“冰人”,专司往来传话。有一回,冰人送来郡王府的“问名帖”,红绸封面上烫着金字,里头细问温酒酒的闺名、排行,连她幼时启蒙的先生都问得一清二楚。
温酒酒偶尔从母亲口中听闻这些流程,只觉繁琐。那日她在窗下看账,见墨琴捧着一叠写满规矩的册子进来,上头记着嫁妆需备多少匹锦缎、嫁衣需绣哪些纹样、“请期”要避哪些忌辰等等,忍不住心下烦躁:虽则自己未曾真心要嫁,明面上的事务繁杂,倒比自己读的《孙子兵法》还厚。
张氏看着女儿撅起的嘴,拍了拍她的手:“都是祖宗传下的规矩,半点马虎不得,往后你便是上过玉碟的皇家媳妇了。”
窗外的梧桐落了几片叶,温酒酒望着那抹红,忽然想起前几日冷铁衣着人送来的并州“稍梅”,一并送来的还有佐餐的宁化陈醋。
“稍梅”是并州小吃,温酒酒幼时吃过,久不能忘。每见形似之物,便生莼鲈之思。
并州“稍梅”选取肥瘦三七的雁北山羊肉,劲道爽口的汾河虾仁,葱姜水打馅,薄面皮裹着肉馅,起十八道褶,形似梅花。
上气后蒸制半刻钟准时揭盖。
用时佐以宁化府的五年陈醋,面皮劲道,入口鲜香,儿时的味道令人久久难忘。
恍惚间,一张冷峻的面庞出现在眼前,那双眼犹如寒星,直直地凝视自己,仿佛带着一丝埋怨和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