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故发生在他十七岁那年的暮春。
因为,他喜欢上一个人。
早就知道恩公有一爱女,听说他老人家对此女,那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宠爱远近皆知。
从小,张元康给女儿提供最优渥的生活,却极少允女儿出门,怕她被临安城的纨绔子弟给哄了去,甚至曾动过招赘婿的念头。
这年的暮春总带着些黏稠的暖意,温如晦将《春秋》往案上一推,指尖还沾着墨香。连日埋首书斋,他竟不知窗棂外的紫藤花已开了半架,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往后花园走,想寻那株老海棠下的石凳歇口气。
转过月洞门时,风里忽然飘来阵极淡的花香。他脚步一顿,抬眼便怔住了——
老海棠树的浓荫里,站着个穿月白襦裙的姑娘。她手里捏着支刚折的花枝,正仰头看枝桠间的流云,鬓边簪着朵半开的海棠,被风一吹,那花瓣便轻轻蹭着她的耳垂。阳光从叶隙漏下来,在她肩头织成细碎的金网,连垂在颊边的发丝都泛着柔和的光。
温如晦活了十七年,读遍了诗卷里的“螓首蛾眉”“巧笑倩兮”,此刻却觉得那些字句都落了俗。她分明没做什么,只是转眸时恰好与他对视,眼波像被春水洗过的琉璃,先是惊惶地眨了眨,随即微微垂下眼睑,颊边浮起两抹粉霞,倒比鬓边的海棠花还要艳几分。
“对、对不起,我是……”她声音细弱如蚊,手指无意识绞着裙摆,那支海棠花的花瓣被捏得微微发皱。
温如晦忽然想起传闻中那位极为受宠的张家姑娘。他定了定神,拱手时才发现自己指尖竟有些发烫:“在下温如晦,姑娘不必多礼。”
风又起,吹落几片海棠花瓣,有一片恰好落在她发间。她浑然不觉,只抬眼望他,眸子里盛着天光云影,还有他从未见过的、最为纯净的、属于暮春的温柔。那一刻,书斋里的经卷忽然变得遥远,连蝉鸣都像是提前醒了过来,在心底嗡嗡地响。
往后的日子,温如晦去后花园的次数勤了许多。有时是午后倦了,携一卷诗册寻阴凉处;有时是傍晚歇笔,借口透气绕去那棵海棠树下。
总能遇上那姑娘。
她或在打理花圃,指尖沾着泥土却笑得明媚;或是捧着绣绷坐在石凳上,阳光透过发丝,在素色绢面上投下细碎光斑。
起初只是客气问候,后来便聊起诗文。他讲经史里的兴衰,她谈坊间的话本传奇,偶尔目光相触,又都慌忙移开,脸颊却悄悄发烫。
花瓣落了又开,蝉鸣起了又歇,不知从何时起,见不到她的午后,连书页都变得索然无味。
三载光阴倏忽过,温如晦迎来了二十冠礼。冠礼办得郑重,是张元康一手操持。院里搭了青棚,悬着红绸,张元康请了京中大儒亲自主礼,为他加冠时,那老儒捻着胡须道:“温郎君骨相清正,当配‘昭明’二字为表,愿此后心明如镜,行昭于世。”他躬身谢礼,听着张元康在旁朗声笑:“好个昭明!我这贤侄,将来定是栋梁之材。”
席间宾客喧闹,张元康拉着他的手坐在主位,目光扫过不远处正与女眷说话的婉怡,眼底带着满意的暖意。“昭明,”他呷了口酒,声音里满是熟稔,“我有意将小女婉怡嫁与你为妻,贤侄意下如何?”
温如晦心头一热。几年相处,他早已将张元康视作亲父,听这话便知婚事已然有望,低头时耳尖发烫,只讷讷道:“全凭恩公做主。”
张元康笑得更欢:“你是君子,端方可靠,我信得过。你们成婚后,同在临安居住,有事互通有无,那便是一家人了。”
及冠次月,婚仪便办了起来。红绸绕满了门楣,唢呐声震得院墙外的槐树叶都簌簌响。温如晦穿着大红喜袍,看着婉怡盖着红盖头被扶进喜房,微微冒汗的手指触到她微凉的指尖时,心像浸在蜜里,连呼吸都带着甜。
闹洞房的宾客散去后,红烛摇曳,映得满室暖融。他刚要回洞房为婉怡挑开盖头,却见张元康掀帘进来,脸上没了白日的笑意,只剩沉沉的凝重。
“昭明,”岳父张元康一路将他拉到书房,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冷茶,一饮而尽。
“有件事,今日必须告知于你。你若能接受,我们便共同应对,若是不能,我也不强求,只一条,今日所言,出自我口,进得你耳,再不许他人知晓。”
温如晦心头莫名一紧,端茶杯的手停在半空。
张元康望着他,喉结滚动半晌,才哑着嗓子开口:“婉怡……不是我亲生女儿。”
温如晦如遭雷击,猛地抬头。
“她母亲本是仁宗、神宗、哲宗和徽宗朝四朝元老,宰相章子厚晚年得女,父亲——是金太祖阿骨打长子完颜宗干。”张元康的声音带着颤抖,陷入了回忆之中……
“那年也是暮春时节,名动汴京城的一代才女,章相幼女章明玉,那是全京城所有男儿的梦中仙子,美若天仙,才比班妃,可惜,陨落在那一年的暮春时节。
章府传出消息,章相幼女明玉罹患重症,不治而亡。我却知道,她是被人劫走了,被天杀的完颜宗干劫走。
莫问我是如何知晓,我那时也是青春慕艾,又随家中去北地行商,无意间发现她被金人掳劫,却无力营救。
那几年,我一直致力于去北地打探,随时准备救她于水火。苍天有眼,几年以后,我得了个机会,得以接近于她,而她因自身被掳,怕回去为家族蒙羞,拒不随我离开。只将怀中八月女婴交予我手,求我收养,让她在故国长大。”
张元康顿了顿,继续说道:“那年靖康之变,我原想趁乱再去营救,可惜我去时她已病入膏肓,再无法跟我回来了。”
老人脸上神情悲凉,似是陷入万分痛苦之中。
“返回途中,救下了你,才有了咱们这一段缘分。”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残破的玉佩,玉上刻着半个“华”字:“这是明玉的随身玉佩,她表字灼华,那一半已陪她葬入墓中,这一半是留给孩子的,我给孩子取名婉怡,是盼她一生安稳,可……”
温如晦只觉得天旋地转。
靖康之变,大宋视金人为死敌,自己的新婚妻子,却是金国皇室血脉。
“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他声音干涩,新房的红烛映在窗上摇曳生姿,那里是他日思夜盼要共度一生的人啊——婉怡,我该如何对你?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生疼。
张元康惨然一笑:“我知你君子坦荡,可这事瞒不住一辈子。她嫁你,不该带着这样的秘密。再者……”老人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老了,护不了她多久了。婉怡她,不知自己身世,我希望她终其一生都不必知道,永能保持赤子之心。昭明,你是她的夫君,往后……能不能护她周全?”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喜服的龙凤纹样上,却驱不散满室的寒意。这桩他盼了许久的婚事,竟藏着如此惊天的秘密,而他的人生,似乎从这一刻起,又要驶向未知的深海。
再后来,有了酒酒。
那些关于科举做官的旧梦,早已被这惊天秘密磨成了护家人周全的执念。只是某个深夜,他看着妻女熟睡的脸庞,也会叹息,但不后悔。
三年前,进枢密院,他才知他的理想是怎样的书生意气。
时下,朝中奸臣当道,忠义不张,他痛恨秦桧一党的卖国行径,连上司郑刚中都因仗义执言,触怒秦桧被流放岭南,况乎自己?为了婉怡,为了酒酒,他只能隐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