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酒酒忙着制定方案,派人执行时,温父温如晦也并未闲着,只是他的行动更加隐秘。
温如晦想起自己幼承庭训,读书练武不辍,为的是承袭祖上荣光,保国安民。
如今,妻女岳家尚不可安,何谈保国安民?想到这些,他不禁沮丧颓唐。
想自己祖上,并州祁县温氏,也曾经历过大唐“一门三公”的赫赫扬扬。“安史之乱”时,大部族人南迁,只余自家这一支苦守原籍。历经五十载战乱,诸多顶级世家兴衰如潮,传至大宋元丰年间,祁县温氏早已不复昔日荣光。到父亲一辈,仅在并州乡下守着几亩薄田、一处旧宅,勉强算得小有薄产。
父亲是个念旧的人,常对着祠堂里褪色的先祖画像叹惋,总说温家子孙不能忘了根本。他虽不通仕途,却执意要供自己读书习武——读书是为承先祖文脉,习武是为守一身正气。好在自己幼时聪慧,经书过目能诵,挽弓亦能百步穿杨,只是性子随了没落世家的清介,不喜钻营,倒有几分古时读书人的狷介。
靖康二年的风,吹得比往年更急。北方传来的消息一日紧过一日,说金军已破云州,正往南逼。乡邻们惶惶不可终日,纷纷收拾行囊往南逃。父亲起初还抱着侥幸,觉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温家世代居于此,或许能躲过一劫。直到腊月里,一队溃败的宋军打村外经过,说太原已破,金军屠城三日,他才幡然醒悟,连夜带着家人往南赶。
同行的除了自己和父母亲,还有一个叫保叔的家人。保叔是温家三代家仆,一条腿早年为护父亲受过伤,走路有些跛,却执意要跟着主子共进退。一家四口一辆驴车,载着不多的细软和父亲视若珍宝的几本祖传兵书,随着逃难的人流,一步步往汴梁方向挪。
那年的雪下得格外早,官道上尸横遍野,冻僵的手还保持着抓挠的姿势。温如晦握着父亲给的那柄短刀,日夜守在驴车旁,夜里就靠在车轮上打盹。他总觉得,只要熬过这段路,到了汴梁,总能寻个安身之处。
谁知行至黄河边的一处荒林,竟遇上了匪徒。那伙人原是溃兵,见逃难的人多,便落草为寇,专抢财物。温父护着驴车不肯撒手,被为首的匪徒一棍砸在头上,当时就没了声息。温母扑上去哭喊,也被一刀捅进了心窝。
温如晦目眦欲裂,提刀就冲了上去。他虽习武多年,却哪里见过这般阵仗?匪徒们刀刀致命,不过片刻,他胳膊上就挨了一刀,鲜血浸透了棉袄。保叔瘸着腿扑过来护他,被匪徒一脚踹倒在地,眼看就要被补上一刀。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疾驰而来。只见一队人马冲破雪雾,为首的是个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手持长枪,枪法凌厉,三两下就将匪徒挑翻在地。其余匪徒见势不妙,四散逃窜。
那男子翻身下马,看了眼倒在血泊里的温父温母,又看向浑身是血的温如晦,眉头微蹙:“还能站得住?”
温如晦咬着牙点头,扶起重伤的忠伯,声音嘶哑:“多谢恩公相救。”
“我叫张元康。”男子收起枪,目光落在温如晦腰间那块刻着“温”字的玉佩上,“你是并州温家人?”
温如晦一怔,点头应是。张元康叹了口气:“我年轻时在并州游历,曾见过你祖父,未曾想……”他没再说下去,只道,“此地不宜久留,你们跟我走吧。”
张元康是江南富商,此番北上是为接一位故人,不想遇上这等事。他将温父温母草草安葬,带着温如晦和保叔一路南下,最终到了临安。
后来温如晦才知道,这位救了他性命的张元康,便是日后他的岳丈。而那年雪地里的血海深仇,那柄染了父母血的短刀,成了温如晦心头永远的烙印——他读书习武,原是为承先祖荣光,此后却多了一层念想:要让这乱世里,少些如他这般的孤儿。
抱着这样的雄心壮志,他读书更加用功。张叔,也就是后来的岳父张元康,看他孤苦伶仃,就留他在家居住,与自己的儿子张继祖一起读书。
原本,他的人生可能真如自己所期,读书——应考——做官,实现自己保国安民的人生理想。
温如晦曾以为,自己的人生早被墨笔描定了轨迹。自束发那年起,他便埋首于圣贤书堆,案头的《论语》被翻得起了毛边,窗台上的油灯总亮到寅时。先生常抚着胡须赞他:“此子有经世之才,将来必是廊庙之器。”
他也确是这般规划的——十五岁考中秀才,绍兴五年在临安参加春闱,高中进士。初授钱塘县丞,从八品下,后又升至平江府判官,历任严州通判、临安府推官。三年前,升任从六品枢密院副都承旨。
他梦想自己进士及第,捧着朝廷的任命书奔赴某处州县,兴修水利,整饬吏治,让辖地百姓能安稳度日。也梦见自己身着官袍立于朝堂,奏疏里写满安邦国策,醒来时总觉晨光都带着三分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