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酒酒垂下眼帘,将那些盘旋在舌尖的诘问咽了回去。外祖父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半世风霜,方才提及金国时,喉间那声几不可闻的哽咽,骗不了人。
她轻轻抚平衣袖上的褶皱,声音平静得像一汪深潭:“外祖父,您不必再说了。”
老人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仿佛怕她追问,又像怕她就此信了。
温酒酒却转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那棵半枯的老梅。去年冬日雪大,压断了半树枝桠,开春后竟又抽出些新芽来。
“您总说,我是温室里的花,经不得风雨。”她指尖划过冰冷的窗台,“可这世道,哪还有真正的温室?您将我护得再紧,墙外头的风,该刮进来还是会刮进来的。”
就像那道赐婚懿旨,来得猝不及防,分明是将她往棋盘上推。若娘亲的身世真有隐情,那这盘棋里,她早已是枚身不由己的棋子,躲是躲不掉的。
外祖父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长叹。他枯瘦的手在膝头攥紧,指节泛白,那是藏了太多秘密的模样。
温酒酒回过头,望着他鬓边新添的白发,忽然懂了。他不是忘了“覆巢之下无完卵”的古训,正是太懂了,才想在这乱世里,为她撑出一片暂无风雨的角落。
可她不能再躲了。
有些事,总得有人去面对。
温酒酒深吸一口气,眼底渐渐浮出决断:“外祖父,您若不肯说,我便自己去查。但您记着,无论查到什么,我都担着。”
窗外的风掠过梅枝,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在应和她的话。
推开爹娘居住的墨云居的雕花木门,温酒酒身上还带着庭院里的气息。张氏正坐在窗边绣着一幅并蒂莲,见她进来,立刻放下针线迎上来,伸手便要去探她的额头:“这是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莫不是在外头受了风?”
温酒酒避开她的手,摇了摇头,径直走到桌边坐下。桌上温着一壶红枣茶,袅袅的热气模糊了她眼底的复杂。张氏跟过来,亲手斟了杯茶递到她手里,柔声说:“我知道你在愁什么。那道赐婚的懿旨下来,谁心里都打鼓,可你细想想,普安郡王实在是难得的良配。”
她拿起茶盏往温酒酒手边送了送,腕上的玉镯随着动作叮当作响:“前儿个我去相国寺还愿,远远瞧见他一回。穿件月白锦袍,站在银杏树下跟老和尚说话,眉眼温和得像春日里的水。听说他学问好,待人又宽厚,府里的下人都说从没见过他动怒。”
温酒酒握着温热的茶盏,听着母亲絮絮叨叨数着郡王的好处。张氏说他权势如何稳固,说他如何得官家和皇后娘娘看重,最不济也是个封爵亲王,说他府里王妃端庄大气,系出名门,定会善待酒酒,也没有难缠的妾室争宠打压,说凭着郡王的地位,往后定能护得她一生安稳。
“女儿家嘛,这辈子不就图个知冷知热的依靠?”张氏笑得眼角堆起细纹,伸手替她理了理鬓发,“你外祖父和你爹爹将你养得金尊玉贵,总不能让你嫁个寻常人家受委屈。郡王这样的人物,才能配得上我们酒酒呢。”
温酒酒抬眼看向母亲。张氏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鬓边插着支赤金翠羽的簪子,是父亲上个月刚从波斯商人手中买来的。她脸上的胭脂匀得恰到好处,琥珀色眼眸清澈得像没经过世事打磨的琉璃,说起这些时,语气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仿佛那赐婚不是一道捆绑的绳索,而是通往锦绣前程的红毯。
心头忽然涌上一阵说不清的滋味。她知道母亲并非愚钝,只是这些年被外祖父和父亲护得太好。当年外祖父将母亲从雁门关外带回汴京城,便决意让她忘了北地的风霜;父亲娶了母亲后,更是将她捧在手心里,家中大小事务从不让她沾手,连账本都不让她碰一碰。
于是母亲眼里的世界,永远是窗明几净,是茶温饭香,是绣不完的花花草草。她不知道朝堂上的波谲云诡,不知道宋金之间的暗潮汹涌,更不知道她自己的身世里,藏着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惊天秘密。
温酒酒望着母亲鬓边那支晃眼的金簪,忽然想问:被蒙在鼓里,活在精心编织的安稳里,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若说不幸,母亲这辈子从未尝过颠沛流离之苦,从未为生计发愁,从未见过人心险恶,活得像株被妥善供养在暖房里的牡丹。
可说幸运,她却连自己是谁、来自何处都不知道。将来若真有风暴袭来,她大概只会像现在这样,以为只是寻常的风雨,还在笑着劝人放宽心。
茶盏里的热气渐渐散了,温酒酒低头抿了口,枣子的甜腻里,竟尝出些微涩的苦。她轻轻放下杯子,对着张氏扯出个浅浅的笑:“娘,我知道了。您别担心,我没事。”
张氏见她松了口,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又絮絮叨叨地说起要给她做几身新衣裳,要请绣娘来府里量身裁制嫁衣。温酒酒静静听着,指尖在微凉的茶盏沿上轻轻摩挲。
或许,糊涂地活着,也是一种福气。只是这份福气,终究要有人用清醒去守护。而她,怕是再也糊涂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