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酒酒跟着张忠走进外祖的院子时,外祖父张元康已立在门口等候。他穿着件半旧的青绸便袍,手里拄着根雕花木杖,见了温酒酒,脸上堆起笑,眼底却藏着些她读不懂的探究。
“几日没来,瞧着清减了些。”外祖父拉着她的手往里走,指腹的薄茧蹭过她的腕间,那目光像春日的细雨,黏在她脸上,带着点沉甸甸的意味。
“外祖父,外祖母不在家吗?”温酒酒四处打量。
“你舅母陪着外祖母去寺中进香了,说是要住个几日沾沾佛祖灵气,静静心再回。你舅舅呢,见天地忙着往酒楼铺子里跑,也不着家,承懋这小子去赏心楼跟同窗品鉴诗画去了,他们把老头子一个人扔家里,你要再不来看看我,这家里都没什么人气喽。”外祖父撅起嘴,装出一副失落的表情。
温酒酒看着外祖父,笑着将带来的鼻烟壶递上,又让墨琴摆开点心。外祖父摩挲着羊脂玉的壶身,忽然敛容抬头看向她:“前几日听闻城西有伙北地来的商人,你那铺子可有往来?”
她心头微跳,面上却如常:“不过是些寻常绸缎生意,没深交。”
外祖父没再追问,只是那眼神又落了过来。温酒酒垂眸喝茶,忽然想起上元节那夜——冰冷的刀锋抵着颈侧,完颜亮的部下将她拖进马车,那异族将领的眼眸里,是与外祖父此刻相似的探究,甚至带着几分诡异的熟悉。
她猛地抬眼,望向书房内间挂着的“外祖母”画像。画中女子眉眼温婉,眼角有颗小小的痣,乍看是外祖母没错,细细端详,画中女子比外祖母眉眼精致得多,她恍惚记得外祖母眼角并无小痣。再看外祖父,他的眼窝略深,瞳仁的颜色与常人无异。
一个念头如闪电劈过,让她指尖发凉。原来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早有踪迹。
外祖父还在说着酒楼的琐事,温酒酒却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她攥紧帕子,指甲嵌进掌心。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决心。那桩在心中盘桓许久的大计,此刻忽然清晰如刀刻。无论前路多险,都必须走下去了。
温酒酒坐在葡萄架下,指尖无意识绞着帕子。娘亲的身世像团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堵在心头。
父亲说过,他与娘亲结缘,是因靖康之难,祖父带着祖母和父亲从并州老家一路南逃,路遇金兵追赶屠杀,被外祖父的车队所救,后来感念其恩德,考中进士后娶了娘亲。
可为何外祖父和外祖母的眼眸都是正常的黑色,而娘亲和自己却是与完颜亮的眼眸一样的琥珀色?难道,上元节那天自己心中猜测才是真相?
此事外祖父必定是知情的,或许娘亲的血脉里,本就掺着些不能说的渊源。
那爹爹呢?爹爹素来谨慎,若不知晓,断不会娶来历不明的女子为妻。可他若知晓,这些年又如何能做到滴水不漏?是被外祖父胁迫,还是另有隐情?
更让她心惊的是那道赐婚懿旨。皇后看中的是温家的清誉,是娘亲商贾之女的万贯嫁资、爹爹书香门第的温良敦厚。若有朝一日,娘亲的身世败露,哪怕只是捕风捉影的流言,说她身上流着北地皇室的血——
她不敢再想下去。
届时,温家会被冠上“通敌”罪名,满门抄斩都是轻的。而她这个准皇室媳妇,只会成为皇家的污点,落得个被赐鸩酒或七尺白绫的下场。
风拂过葡萄叶,簌簌作响,像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温酒酒打了个寒噤,猛地站起身。不能等,绝不能坐以待毙。她必须先找到答案,无论这答案有多锋利,都得握在自己手中。
张元康见温酒酒垂首不语,指尖在石桌上轻轻敲着,以为她还在为赐婚闹别扭。也是,那皇家规矩重,哪有寻常人家自在,孩子心里定是委屈的。
他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说“皇家虽好,若实在不愿,外祖父再想想法子”,手腕却被猛地攥住。
温酒酒的指尖冰凉,力道却比平时大,眼神亮得像淬了火的钢针:“外祖父,屋里说。”说罢,嘱咐流星和墨琴一前一后,在院子外盯着。
张元康一怔,被她拉得踉跄了两步。这孩子向来沉稳,何时有过这般急切模样?他瞥见她紧抿的唇线,那股子决绝劲儿,倒有几分像年轻时的她。
进了内间,温酒酒反手掩上门,门闩落锁的声音在静室里格外清晰。她扶着老人在太师椅上坐下,自己却站着,脊背挺得笔直。
“外祖父,”她深吸一口气,目光直直撞进老人眼底,“您不必再瞒我了。母亲的身世,您到底知道多少?”
张元康端着茶盏的手顿住,茶沫晃出些微涟漪。他抬眼看向孙女,那双浅瞳里的探究终于褪去,换上一层沉沉的暮霭。
“你这孩子,突然问这个做什么。”他声音微哑,试图维持平静,“你母亲……不就是我女儿么。”
温酒酒却笑了,笑意没到眼底:“是么?那为何她和我的眼眸与您和外祖母的不同?您知道上元节那日,完颜亮跟我说了什么吗?外祖父,若此事爆出,您可知等待我们一家人的是何结果?”
最后一个字落地时,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张元康的指节泛白,终于不再掩饰,长长叹了口气。
外祖父略显浑浊的眼珠转向窗棂,阳光透过雕花窗格,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缓缓松开紧握的拐杖,指腹在扶手上摩挲着,像是在触碰遥远的岁月。
“那年雁门关外,雪下得有三尺深。”他声音低哑,带着铁锈般的涩意,“我本是去北地贩茶,却在雪地里遇到一女子,那女子衣衫褴褛,怀里紧紧抱着个襁褓,里头裹着个女娃。”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那女子说自己是被金人掳来的大宋人,自己刚从金人营地逃出,求我将孩子带回故国养大,说罢气绝而亡,我只能将孩子带回来——那孩子,就是你娘。”
温酒酒指尖发冷,外祖父的话像块冰投入心湖,激起的涟漪却与完颜亮那日所言相悖。
那日,完颜亮明明就暗示自己与他是血缘至亲,如今外祖父却说母亲是被金人掳掠的大宋女子遗孤,哪个才是真的?
若外祖父说谎,他为何要编造这样的身世?若完颜亮隐瞒,他又何必多言那几句?
母亲到底是谁?是普通的北地孤女,还是金国皇室后裔?这两种答案,于温家、于她的婚事,是天差地别的结局。
她望着外祖父苍老的侧脸,那双黑瞳里藏着太多沉疴,却辨不出半分虚假。可完颜亮的眼神同样坦荡,不像作伪。
温酒酒只觉头一阵发晕,真相像被浓雾裹住的山峦,看得见轮廓,却摸不清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