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家后院的西北角原是堆杂物的地方,温酒酒让人清了三日,竟隔出个精巧小院来。青石板铺地,墙角种着株半枯的梅,廊下挂着两盏羊角灯,倒比别处多了几分清幽。庄老头住进去时,摸着楠木门框直咂嘴:“这姑娘,心细得像绣娘的针。”
自打他住下,杜氏武馆的演武场便多了道风景。每日辰时,那驼背身影总会准时出现在场边,看着弟子们扎马步。起初没人把这灰袍老头当回事,直到杜衡远练“崩拳”时被他一声喝住。
“腰是棉花做的?发力时得像铁楔子钉进地里!”庄老头拐杖往地上一顿,“再试一次,想着你拳头底下压着块烧红的铁,要一拳砸透!”
杜衡远依言再出拳,拳风竟真带了几分裂帛之声。弟子们这才惊觉遇上了高人,每日围上来请教的能排到月亮门。庄老头嘴上嫌烦,教起来却半点不含糊,哪个出脚歪了,他拐杖敲脚踝;哪个出拳软了,他捡块石子就扔过去,几日下来,武馆上下看他的眼神都带了敬畏。
可这份敬畏挡不住庄老头犯愁。那日温酒酒让人送来新缝的棉袍,针脚细密得看不见线痕,他捧着棉袍在屋里转了三圈,忽然拍着大腿叹气——这救命之恩总不能揣着过冬。
他翻箱倒柜,把压在行囊底的几本拳谱翻出来,又觉得不妥。温酒酒连茶壶都要丫鬟拎着,拿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给她,不是添堵吗?
夜里他睡不着,披着棉袍到廊下晃悠。恰见温酒酒提着灯笼从如意轩出来,正吩咐丫鬟:“东厢房的炭火该换了,庄老先生畏寒,多备两盆。”
灯笼光晕里,她素手拢着衣襟,步子轻得像踩在云里。庄老头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忽然犯了难。他一身本事都在拳脚里,可这姑娘连绣绷子都比剑拿得稳,总不能教她“流云掌”去绣牡丹?
接下来几日,庄老头成了武馆的“闷葫芦”。弟子请教招式,他答得敷衍;杜衡远递上的新茶,他呷着没滋味。有次盯着温酒酒院里出神,竟把弟子递来的茶杯当成了早饭,“咔嚓”一声,崩掉一颗牙。
“师父,庄前辈这是怎么了?”有弟子偷偷问杜衡远。
杜衡远望着演武场边揪胡子的老头,忍笑道:“估摸着是想给温姑娘送谢礼,正犯难呢。”
这话传到温酒酒耳中时,她正对着账本算月钱,闻言忍不住捂着嘴笑出声。丫鬟问要不要提点一二,她却摇摇头,指尖点着账本上“庄老先生用度”那一行:“让他琢磨去,这也是桩乐事。”
而此时的庄老头,正蹲在武馆兵器架旁,盯着一柄镶珠的匕首发呆。这匕首是前几日有人送来的谢礼,镶着南珠,看着倒斯文。可他摩挲着刀刃,又猛地扔回架上——这玩意儿拿着割绣线都嫌沉,给她做什么?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驼背弯得像座桥。他望着如意轩窗纸上晃动的人影,愁得直嘬牙花子,那撮花白胡子被揪得东倒西歪,竟真有几根飘落在了地上。
庄老头那几日愁得茶饭不思,原本就稀疏的胡子被揪得更显斑驳,连杜衡远看了都忍不住劝:“前辈不必如此,温姑娘岂是计较这些的人?”他却只是摆摆手,背着手在院子里踱来踱去,拐杖点地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直到第五日清晨,他对着铜镜里自己斑秃的下巴猛一咬牙,像是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决定,抓起桌上的旧布包就往外走。晨光透过窗棂照在他佝偻的背上,倒像是镀了层决绝的金边。
温酒酒正在廊下看账,见他进来,忙放下手中的账本:“庄老先生今日怎么得空过来了?”话音刚落,就见老头往石桌旁一站,脸绷得像块铁,竟比那日在演武场指点招式时还要严肃。
“温丫头,你过来。”庄老头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解开怀里的布包,露出本泛黄的线装书。封面上“道德经”三个字早已磨得模糊,边角卷得像深秋的枯叶,一看便知是被翻了无数遍的旧物。
温酒酒刚走近,就见他猛地将书往石桌上一拍:“跪下,拜!”
这声喝来得又急又猛,惊得廊下的雀儿扑棱棱飞了起来。温酒酒愣在原地,手里拿着刚刚未核完的账本,不解地望着他:“老先生这是……”
“让你拜你就拜!”庄老头难得板起脸,拐杖往地上一顿,“这不是寻常物件,是我庄家压箱底的宝贝。”说罢,他竟转身走到厅堂里,对着那把平日里只有温酒酒父亲来时才肯坐的太师椅坐了下去,挺直了佝偻的背,倒真有几分长辈的威严。
温酒酒虽满心疑惑,却见他神色郑重,不似玩笑,犹豫片刻还是屈膝行了个礼。刚要起身,又被他喝住:“慢着!得喊爷爷。”
这下连旁边伺候的丫鬟都惊得捂住了嘴。温酒酒眨了眨眼,看着椅上那老头泛红的耳根,收起戏谑之心,正色道:“庄爷爷。”
“哎!”庄老头应得响亮,声音里的紧绷瞬间松了大半,他从石桌上拿起那本《道德经》,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像是捧着块烫手的暖玉,“你可别瞧这书普通,里头藏着的东西,比金山银山还金贵。”
他翻开第一页,指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批注:“旁人看,这是老子的箴言,在我们庄家,这是内功心法的总纲。你看这‘上善若水’四个字,底下的小注,是说运气要像水流一样,看似柔,实则能穿石;还有这‘虚极静笃’,讲的是打坐时要清空杂念,气沉丹田……”
老头越说越激动,枯瘦的手指在书页上划过,眼里闪着光:“这是我们庄家不传之秘,只传自家人。当年父亲把它交给我时,特意嘱咐,非庄氏血脉不得外传,否则便是欺师灭祖。
可老头子孑然一身,无妻无子,又不想将这祖传之物给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他们眼里没有我老头子,更没有祖训,净是些自私无耻之徒。”
他顿了顿,看向温酒酒的目光软了下来:“可丫头你不一样。那日街头上,你蹲在我这糟老头子面前喂水时,眼里的干净比这书里的字还透亮。我寻思着,你身子骨弱,寻常汤药补不进根里,这心法虽不能让你飞檐走壁,却能养气安神,延年益寿是肯定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压低了声音,像是泄露什么天大的秘密:“不瞒你说,我们祖上真出过能人,练这心法练到百岁还能上山打柴,传闻最后羽化升仙了呢。”
温酒酒捧着那本带着体温的旧书,指尖触到泛黄的纸页,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她原以为这老头只会舞刀弄枪,却没料到他竟把如此珍贵的家传之物拿了出来,还编出“喊爷爷”的由头,不过是想让这份馈赠名正言顺些。
“庄爷爷,这太贵重了……”
“贵重啥?”秦老头一挥手,又恢复了那副爽朗模样,“物件再好,没人用也是蒙尘。你好好拿着,每日晨起读一段,照着批注里的法子吐纳,保管过些日子脸色比现在红润。”他看着温酒酒手里的书,忽然嘿嘿一笑,“再说了,你喊了我爷爷,可不就是自家人了?”
阳光穿过廊下的葡萄藤,在书页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那“道德经”三个字虽旧,却仿佛透着股温暖的力道,缓缓淌进人心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