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大朝会的大幕尚未落下,紫宸殿的烛火尚未燃尽,在派人将各国使臣送至班荆馆后,累得不想说话的皇帝才在内侍服侍下回到福宁殿寝宫,内侍康维刚刚服侍他换下吉服,坐在铺着软垫的梨花木椅上,常服的衣襟还带着几分未散的龙涎香。
康维躬身退至廊下,殿内骤然凝起一阵寒气——暗卫首领苍苔的身影如墨滴入水,悄无声息地跪在青砖上,玄色劲装沾着夜露。
“说。”赵构的声音带着元日朝会的疲惫,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椅扶上的雕花。
“探子来报——金国都元帅完颜宗弼,于昨夜病逝。”苍苔的声线平直如刀,每个字都砸在殿中。
赵构猛地直起身,烛火在他眼中晃过一瞬惊澜,随即沉淀为复杂的情绪。他挥手屏退左右,殿门吱呀合上,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在外。片刻后,他低声吩咐:“设香案。”
素色锦缎铺就的案几很快摆上,没有牌位,只一方素白瓷盘。赵构亲自拈起三炷香,火折子的微光舔上艾草,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眼角的细纹。
“岳卿家,”他对着虚空低语,声音轻得几乎被香火吞噬,“朕知对你不起。十二道金牌催你班师,风波亭那杯酒,朕亲手递了出去。”香灰簌簌落在瓷盘上,“可你看这大宋,半壁江山摇摇欲坠,临安城里的官绅只知宴饮,若真要与金人死战,这基业怕是撑不住……朕,也是无奈。”
青烟盘旋而上,似在回应。
他将香插入炉中,望着那团朦胧的雾气:“如今兀术去了,他是你毕生劲敌,也是朕心头大患。虽则河南故地仍在金人之手,可这口压了十余年的气,总算能喘一口了。”
他抬手按在眉心,喉间滚过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岳卿,你……也该瞑目了。”
殿外传来晨鸟的啼鸣,香案上的青烟渐渐散去,只余下炉中三截挺直的香骨,在晨光里泛着微光。
与此同时——
临安城外,北山的风裹着松涛掠过九曲丛祠,两棵老桔树的枝桠在暮色里交错如网,将那座无名坟茔藏得愈发隐秘。新翻的黄土上还带着草木清气,一方无字石碑在残阳下泛着冷光。
墓前一女子半跪于地,头发绾成高椎髻,青色飘带随风飘扬。身着青色窄袖衫襦,下身是同色灯笼裤,同色宽边腰带扎住纤腰,脚蹬鹿皮短靴,更显干练清爽。外罩玄色披风,风帽掩住了上半张脸,露出线条明显的下颌。一旁一青年垂手而立,面对无名墓冢,一言不发。
女子敛了敛额前碎发,盈盈拜倒在墓前。她将手中的香烛钱粮一一摆好,火折子擦出的火星在风里明明灭灭,终于引燃了三炷清香。
“师兄,”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地下之人,尾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看,这香燃得多好。”
青烟被风卷着向上飘,掠过枯瘦的桔树枝。女子抬手拂去碑上的尘土,指尖冰凉:“寒衣阁的弟兄们没让你失望。完颜宗弼那狗贼,昨夜在军中暴毙——是我们的人动的手,干净利落,没留下半点痕迹。”
她顿了顿,喉间滚过一声极轻的笑,眼底却泛起湿意:“这些年,寒衣阁没闲着。害过你的金人,一个都没跑掉。
师兄,你在天之灵要保佑寒衣阁的弟兄们,早日杀死狗皇帝和奸相秦桧,为岳氏满门及被冤屈致死的将士们报仇雪恨。”
身旁的青年始终肃立,玄色衣袍在风里猎猎作响。清冷的月光映着他坚毅的面庞——赫然正是冷铁衣。
他望着无字石碑,目光比山间的寒石还要坚定,手按在腰间的短刀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是他对逝者的承诺——只要他活着一日,便会带领寒衣阁,去寻一份迟来的公道。
女子将最后一叠纸钱投进火里,火苗腾地窜起,映亮了她沾着泪痕的脸:“师兄,你暂且可以瞑目了。”
风穿过桔树,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谁在低声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