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天忽地阴沉沉。
温如晦欲拜谒大禹陵,王葆欲遣兵士护送,被他婉辞,只携玄圭与青简二人步行出稽山门而去。
大禹陵在会稽山麓,只见此处古柏千章,苍翠压地。庙中香烟缭绕,惟闻钟磬。温如晦跪读祝版,心中暗誓:“禹功在治水,某功在治民;山海虽殊,其理一也。”
出殿时,暴雨骤至。玄圭忙撑伞,却被山风掀翻。忽有一青年自庑下趋出,着褐色布袍,手擎一柄大油纸伞,替温如晦遮雨,口称:“大人莫怪,是小子在此抄碑,适才见大人无伞。”
温如晦拱手称谢。问其姓名,青年答:“姓陆,名游,字务观,山阴布衣。”
温如晦惊道:“莫不是‘当年万里觅封侯’的陆务观?”原来陆游诗文早已传至临安。陆游摆摆手笑道:“涂鸦偶得之句,何足挂齿!何足挂齿!”
若此时温酒酒在,当识得此人即当初她在赏心楼遇到那位,对国势侃侃而谈,口出激越之言,与赵伯琮相识相知的青年书生。
几人同立庑下,雨帘如织。温如晦见陆游襟袖皆湿,却神采飞扬,便请他引路,至陵侧的“岣嵝碑”(gou lou bēi)亭。碑上蝌蚪文斑驳,陆游一面以衣袖拭水,一面道:“家君昔考此碑,谓此非禹刻,乃后蜀人追述禹功而为之。然人心所向,即千秋信史。”温如晦点头,深觉此语可佐之以治郡之言——“人心所向,即政之权衡”。
骤雨稍歇,陆游又引温如晦至“窆(biǎn)石亭”,指着石函言道:“传说此处乃禹葬衣冠之处。”石上积水如镜,倒映出二人面影。温如晦忽然感叹道:“衣冠留此,骨则不知化为何物;功名留此,身则行将南征。吾与陆兄,皆寄世浮沤耳。”陆游笑着安慰说:“固然。然浮沤亦能映日,其光不灭,影即不沉。”
日暮,温如晦辞别陆游。
陆游以新作《禹陵赋》草卷相赠,并期期艾艾向温如晦荐亲:“小子有一表弟唐仲瑛,读律无成,欲投幕府,未知大人肯提携一二否?”温如晦允以“舟过萧山,可来相见”相约,陆游拜谢。
温如晦更与其约定:他日“泉南荔枝熟时,当寄三百颗”。回城路上,玄圭悄声道:“大人今日又结识一位大才子,说不定他那位唐家表弟也是能干之人呢。”温如笑曰:“此去泉州,正需此辈人才为耳目。”
第四日,汪应辰邀温如晦泛舟镜湖。
湖在城南,堤岸万柳,秋风一起,金穗摇空。二人乘一小舟,对坐饮“加饭酒”。汪应辰道:“愚弟不日将调任夔州,山长水远,不知与温兄何日再会!”温如晦亦感怅然。
酒过半巡,忽有快舟自北方来,上插“殿前司”黄旗。舟上军校隔船高声喝问:“可是泉州温知府?”温如晦起身答诺。军校掷过一密封锦囊,口称:“奉朝廷急递,毋得迟误!”言罢,鼓棹如飞而去。
温如晦折封来信,内里是尚书省札子:以“泉州岁铸铜钱,多被海商私载出洋,诏温如晦到任,即查核市舶司历年账籍,凡干没、漏泄者,具名以闻。”札尾押“秦”字小印。
汪应辰看后,冷笑:“此札,明是陷阱。帐籍千头万绪,一涉‘干没’,必牵宗室、贵戚。若按实情,则立犯众怒;若含糊其辞,又坐实违诏。温兄此行其危矣!”温如晦却收札于怀,淡淡一笑:“圣命也,某自当之。泉南之浪,恐比此湖更大。”
忽起一阵旋风,小舟颠簸,湖水拍舷,溅湿二人衣襟。汪应辰举杯大笑:“愚弟为温兄歌《易水》,何如?”
于是拔剑船头,慷慨作歌,歌声与风涛同吼。温如亦拔剑击舷为节,一时间,湖山欲裂,云水俱立。
初八日夜,绍兴府衙后园“清白堂”。
三日后便将南行,温如独坐抚琴。琴乃蔡邕“焦尾”式,音色沉厚。他先弹《流水》,又转《阳春》。月光穿竹,碎影满身。
忽闻墙外有低低叹息。温如晦即刻停弦,问:“谁?”墙外答道:“小民唐仲瑛,白日蒙官人许某入幕,今来禀谢。”温如晦命青简开门,引其入内。唐仲瑛年约二十,眉目清癯,言词敏练,且深谙律例。温如晦以“市舶漏钱”案相试,他即对答条目,并献“以券钞代铜钱、以舶税养水师”二策。温如晦大喜,收为记室,约定翌日清晨一道登舟南下。
初九日卯正,卧龙山下,众官送行。
王葆再赠越瓷十万钱,为“舟中茶灶之费”;汪应辰解佩剑曰:“此剑名‘国士’,吾昔奉使金国,以此自随。今赠君,倘遇风波,可断可决!”温如晦拜受。
舟发西兴渡,秋江澄练,山黛如染。温如晦立于船头,回望城门,见王、汪犹自招手,而唐仲瑛已领七八名新募越中子弟,在舱内安排书案、药笼、水罂。忽有白鸥数点,掠帆而去,温如晦随即口占一绝:
“片帆南指刺桐城,山送青峰水送程。
欲把铜山填海漏,此心长与白鸥盟。”
船帆点点,直向明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