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如晦抵达绍兴府的第三日,天色微明,他便起身洗漱,换上一件深青色公服,腰间系着一条乌角带,脚蹬黑皮履,整个人显得庄重而肃穆。张婉怡替他整理衣襟时,轻声问道:夫君今日要去拜访郦老太师?我听说他老人家年逾八旬,早已不见外客了。
温如晦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封烫金拜帖:正因如此,才更要早去。郦老历经哲宗、徽宗、钦宗、当今四朝,如今虽致仕多年,但圣上仍赐之称。我外放泉州,若能得他几句指点,胜读十年书。
张婉怡替他系好玉佩,又道:我与酒酒昨夜一道缝了一只香囊,内装合欢、佩兰,可清神醒脑,夫君一并带去,算我们小辈的敬意。温如晦微笑接过,放入袖中。
绍兴府城东南隅,有一条僻静小巷,名槐荫里。巷口古槐参天,树下立着两尊斑驳石狮。郦文绍的府第便在此处——黑漆大门已褪色斑驳,门额上师臣第三字乃徽宗御书,因岁月侵蚀,金粉大半剥落,却更显古朴沉穆。门前冷落,唯有一名老仆倚柱打盹。
温如晦整肃衣冠,亲自递上拜帖:泉州温如晦,求见郦老太师。老仆睁开浑浊双眼,打量他片刻,接过帖子,慢吞吞入内。良久,才有一个青衣老仆出来,声音沙哑:太师已起,请贵客随我来。
穿过三进院落,温如晦注意到:堂堂太师府,竟无一件朱漆彩绘,连仆从也寥寥无几。阶前杂草零星,却修剪得平整;太湖石边,秋菊含苞,清芬暗吐。整个府第透出一种俭而不陋,静以生明的气息。
后园有一座松风轩,四面皆窗,窗外老松如盖。轩内只设一榻、一几、两蒲团。一位白发老人正倚榻而坐,手执《左传》,阳光透过松枝,在他脸上投下细碎光斑。他便是郦文绍——哲宗元符三年进士,徽宗朝官至尚书右丞,南渡后辅佐当今,三朝皆以尊之,今年八十有一。
温如晦趋步上前,行大礼:晚生温如晦,叩见太师。老人抬眼,目光澄澈如水,声音却低沉温和:温知府远来,老朽失迎,坐。
温如晦跪坐于蒲团,双手奉上香囊与拜帖。郦文绍接过香囊,嗅了嗅,微笑:合欢、佩兰,清心而和众,倒也投我所好。尊夫人手缝?温如晦答:是拙荆与小女同制。老人点头:家齐而后国治,温知府有家矣。
寒暄既毕,温如晦开门见山:晚生即将赴泉州,治剧郡而兼市舶,恐负圣恩,特来求太师赐教。
郦文绍放下书卷,目光投向窗外松涛,良久方道:泉州一郡,本不过中州,然南渡以来,蕃商云集,舟通大食、三佛齐,财货百万,遂成东南咽喉。咽喉者,利之所在,亦祸之所伏。昔日蔡京当国,以市舶为私库;秦桧继之,半入。此弊积重,非一朝一夕。汝欲治之,先自问三事。
温如晦肃容:敢请太师示下。
郦文绍缓缓竖起一根手指:其一,汝能忍乎?温如晦一愣。老人续道:市舶之利,岁计三十万贯,朝廷取其三,州县取其二,余者半归商贾,半入私橐。汝若洁身,则岁无羡余;无羡余,则上司不悦,同列侧目,甚至谤言四起。此时,汝能忍贫而不动心乎?
温如晦躬身:晚生家虽无余财,然粗茶淡饭尚可自给。字或可忍。
郦文绍又竖第二指:其二,汝能忍乎?泉南地狭民稠,蕃汉杂居。蕃商嗜利,轻生好斗;土豪结寨,私铸兵仗。汝若绳之以法,必触其怒——或群哄于市,或飞章于朝,或阴遣刺客。此时,汝能忍怒而不逞一时之威乎?
温如晦想起女儿屡次遇袭,背脊微寒,仍答:怒字,晚生愿以字化解。事急则危,徐徐图之,或可两全。
郦文绍竖起第三指,声音微沉:其三,汝能忍乎?朝堂之上,主和主战,朝夕反复。泉州远在天末,汝之一举一动,皆在风闻。若朝廷疑汝邀功生事,或疑汝通蕃自肥,一纸诏书,便可召还;甚至族矣。此时,汝能忍疑而不改其志乎?
温如晦沉默良久,抬头目光坚定:太师所言,晚生或可忍贫、忍怒,至于——晚生自问无愧天地,无愧君民。若因而缩手,则一事不可为。晚生愿以字对之,日久,自可黑白分明。
郦文绍凝视他,目光渐转慈和,忽而一笑:三者皆能忍,则可谈矣。他抬手示意老仆取来一具漆匣,打开,内有三物:一册手写《州县提纲》、一页折纸、一方小小铜印。
老人先取《州县提纲》:此老朽六十年来宦游所录,分吏、户、礼、兵、刑、工六类,共三百七十二条。非高论,皆琐事:如何验雨泽,如何稽盐引,如何防衙前作弊,如何安集流移……汝日理一县,则按条试之;行之三年,可免焦头烂额。
温如晦双手捧过,只觉册子沉重,仿佛托着三朝风霜。
郦文绍又取折纸,展开,竟是一张泉州舆地图——用细笔绘出港湾、岛屿、蕃坊、仓库,更以朱墨点出巡检寨位置。老人以指尖轻叩地图:此图乃建炎年间老朽奉旨巡按泉南所绘,距今四十载,山川未改,港口已东徙二十里。汝到彼处,先按图验险;更须遣人潜测新淤,于港口外再筑石牛堤,可挡风潮,亦可使大船傍岸,免用小舟驳卸——一年可省民力十万。
温如晦目不转睛,连声应诺。
最后,郦文绍拈起那方铜印,印面小如铜钱,仅刻二字:。此印,老朽昨夜所刻。老人微笑,非官印,乃私印。汝每判一牍、每发一檄,皆可钤之。十年后,若泉州百姓闻而笑,则汝真不负此印;若闻而摇头——老人目光忽转严肃,则老朽亦当叩首谢罪,以识人之不明。
温如晦伏地再拜,双手高举接过三物,声音微颤:晚生敢不铭心!
郦文绍扶他起身,又道:尚有末节,老朽一并赠汝:泉州蕃商,多奉大食教,忌食猪肉,每日五拜。汝不必强其改俗,但须于蕃坊立回回堂(清真寺),使彼自相约束;又择其中富而贤者,举为,赐予绯衣,使与汉官同坐。如此,则蕃情可上达,而讼端易解。此所谓因其俗,而不扰其政
温如晦一一记于心。老人忽又问:汝有子女否?温如晦答:有一女,年十五,小字酒酒。郦文绍莞尔:酒能合欢,亦能乱性。女名酒,须防其过刚易折。可教之读《诗》读《礼》,尤须读《春秋》,知大义,则刚而不折矣。
一席话,不觉日影西斜。松风渐起,吹动老人白发,如鹤羽翻飞。温如晦知不可久留,起身告辞。郦文绍亦不挽留,只亲自送至轩外,忽而低声道:老朽再赠汝一言:二字,非一战可了;亦非一郡可成。然若东南吏治清明,财用不匮,民心不摇,则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终有长驱之日。汝在泉州,莫急莫躁,先使一郡如磐石,则他日大厦或可期。
温如晦深深一揖,退出松风轩。回首望去,老人仍立于松下,阳光斑驳,其身影与古松融为一体,仿佛一幅淡墨写意。
回驿途中,温如晦默诵老人所赠三问三省,只觉胸中块垒渐化,前路虽险,却有一条清晰脉络可寻。他轻轻摩挲袖中小印,忽生一念:十年后,若真能使泉州百姓闻而笑,则不负此印,不负松风一席话,亦不负自己少年读《春秋》时所立之志。
秋风吹动驿道黄叶,沙沙作响,似在回应他心中暗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