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酒酒也与母亲有同样的疑问,她可不想就此罢手,她坚信,这其中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秘辛,外祖父定然知晓。
看着爹爹娘亲走出书房,温酒酒走上前去,抱住张元康的胳膊,低声撒娇道:“外祖父,酒酒知道,这其中,定还有其他不足为外人道的因由。”
张元康并不看她,眼睛盯着墙上的《互弈图》,幽幽开口:“酒酒,你亲外祖母是个奇女子,经史子集无一不通,琴棋书无一不精,她平生有一绝——左右手相互博弈。”
张元康并不看温酒酒,似是自言自语,继续说道:“其实,你外祖母还有一绝,是她临终前说与我听的,连先帝都不知道——她擅书画,不过几日,便能将他人笔迹甚至画作风格临摹得惟妙惟肖,甚至连作者本人都难辨真伪。少时顽皮,曾临过前朝大家的字,在黑市卖了几千两。但此举有违本心,最终她还是两倍价钱赎回后烧毁,此后再未动过笔。”
说完张元康叹了口气,用手指点了下她的额头,“你这丫头,有些事,不是外祖父不告诉你,是我曾答应过你亲外祖母不说,你自己去猜,猜到多少算多少,兴许啊,等我弥留之际,会告诉你也不一定。”
说罢,他不再多言,哈哈大笑着拍了拍温酒酒的肩膀,转身走出了书房。
温酒酒站在原地,望着外祖父的背影,脸上没了往日的活泼。她慢慢走到桌案前,目光落在案几后方的墙上——那里挂着一幅工笔仕女图,画中女子眉眼温婉,鬓边簪着一支白玉兰,竟与外祖母钱氏的模样有七分相似。
她盯着画像看了许久,脑袋里飞速转着,那些零碎的线索,渐渐在心里织成了一张模糊的网。
画中并无背景,只以一袭素绢为天地。那女子低垂螓首,青丝如瀑泻下,半掩了容颜,只有右眼角那颗红痣格外惹眼,反倒教人将所有心魂系于她那双正在博弈的玉手之上。
左手指尖如兰,轻拈黑子,悬而未落,似在沉吟;右手则虚握白子,依偎在棋枰边缘,从容中透着暗涌的机锋。
徽宗皇帝的线条瘦硬通神,以精妙的“铁线描”勾勒出衣袖层叠的褶皱,仿佛能听见丝帛细微的摩擦声。
设色极尽典雅,仅以淡赭、花青稍染衣带,全幅气韵皆凝聚于那咫尺棋盘之上——这不是寻常弈棋,而是她与自身的无声对话,一念起,一念落,胜负皆困于方寸之间。画幅右上,有一笔瘦金体题跋——“题互弈图:不知攻守,安辨虚实?”
夜色渐深,如意轩的小书房里只点着一盏油灯。温如晦与温酒酒相对而坐,为防隔墙有耳,皆默契地以指蘸水,在案几上无声交流。
温酒酒先写下日间从外祖父处探得的讯息,将章明玉的往事简略书在案上。温如晦看罢,指尖蘸水,缓缓写下“云松、圣旨”二词。作为皇帝贴身侍卫的暗卫统领的外祖父“云松”,拿到一份盖了皇帝大印的圣旨,似乎不是什么难事。
温酒酒眼珠一转,立刻会意,蘸水回写“明玉,擅书”。为母则刚,外祖母章明玉为了女儿的将来,临摹一份皇帝圣旨,作为女儿将来身份泄露时的保障,似乎也说得过去。
但外祖父为何冒着欺君背主的风险为外祖母偷盗空白圣旨,这有违他做人做事的准绳,除非……
温酒酒想起那幅酷似外祖母钱氏的仕女图,恍然大悟。
抬手蘸水在桌案上隔了三寸距离写下“康——玉”俩字,右手食指与中指交替前行,从“康”走向“玉”,温如晦眼前一亮。
父女二人对视一眼,同时伸手擦掉案几上的水渍,嘴角都露出一抹会心的笑意——有些秘密,无需多言,彼此便已懂了。
归拢家中铺子酒楼生意,分别交给妥帖之人照料,又见了几个平日旧友,温如晦这边已做好赴任的准备。
温酒酒这边更忙,听说了温如晦即将赴任泉州,温酒酒的几个闺中好友纷纷来找她相聚,温酒酒将平日里玩的好的王婉清、柳玉茹和刘慕柠几个约到了赏心楼的晚香小院,三个姑娘如今已各有归宿。
王婉清在去岁冬嫁给了堂舅舅家的表哥,在礼部担任小官,倒是夫妻和睦。柳玉茹则被叔父嫁给了自己上司的侄子,天天鸡飞狗跳,在婆家闹得不可开交。刘慕柠的未婚夫是张玠,叔父是抗金名将张浚,自己恩荫得了正八品右承事郎,目前跟随叔父张浚在四川读书,刘慕柠入秋便要动身去四川完婚。
仲夏的晚风携着一缕水汽,漫进赏心楼的晚香小院时,温酒酒正在水榭中亲手给茶几上的青瓷盏斟茶。四周的冰盆冒出缕缕凉气,驱散了这仲夏的燥热。
竹帘外传来环佩叮当,她抬头便见王婉清领着柳玉茹、刘慕柠踏入院中,裙摆扫过阶前落英,惊起一只栖在花枝上的小雀。
“酒酒!”王婉清先一步上前,握着温酒酒的手便不肯放。她着一身素蓝色丝绸宽松薄裙,如今梳着已婚妇人的圆髻,鬓边簪着支素雅的珍珠钗,眉宇间是掩不住的平和。
温酒酒笑着引她们入座,目光掠过柳玉茹时,见她发髻略散,袖口还沾着点墨痕,便知她近来又不得安生。
“玉茹,你这是——”温酒酒指着她的发髻。
“别提了。”柳玉茹刚坐下便端起茶盏猛灌一口,语气里满是无奈,“前日不过说想给我院子里添两盆冰,我那婆母便说我铺张,使人将冰盆端走,后半夜热得我差点去跳西湖。若不是看在夫君还算体贴的份上,我早回了娘家!”王婉清听得蹙眉,正要劝两句,却被刘慕柠轻轻拉了拉衣袖。
刘慕柠一改往日叽叽喳喳的性子,变得温婉了不少。往日火红耀目的衣裙,如今也换做月白色的襦裙,颈间挂着枚小巧的玉坠,据说是她娘送去径山寺佛前开过光的。
她指尖摩挲着玉坠,声音轻软却带着期待:“我入秋就要去四川了,张玠说会在渡口接我,到时候还能陪我去看蜀地的杜鹃。”这话落进众人耳中,倒让原本热闹的气氛添了几分怅然。
水榭中,一张精美的茶几上放置着一个柏木冰鉴。墨琴打开盖子,从冒着寒气的内层取出冰镇好的玉瓜与紫李,放入一个盛着冰泉的龙泉窑青瓷荷叶盘中,此果盘唤作“浮瓜沉李”。旁边小碟中盛放银质小叉,每人手边有一个盛果核的官窑青釉唾盂。
温酒酒用银叉挑起一块李子递给柳玉茹,指尖却不小心碰倒了茶盏,水渍漫过桌面,晕开浅浅的痕迹。
“我爹后日便要启程去泉州了。”她轻声开口,声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涩意,“往后这京中,怕是难再聚得这样齐整。”
王婉清闻言,眼圈先红了。她从袖中取出个绣好的荷包,上面绣着一条小径两旁百花盛放,寓意一路生花。她将荷包递到温酒酒手中:“这是我前日赶绣的,你带着,也算替我陪着你。”
柳玉茹虽性子烈,此刻也红了眼眶,从怀中摸出个小巧的金锁:“这是我娘给我的,你拿着,保个平安。”
刘慕柠没说话,只是将颈间的玉坠解下来,与温酒酒的手交叠在一起。
夕阳透过竹帘,将四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满院落花上。风又起,卷起几片花瓣落在茶盏中,茶香混着花香,成了这仲夏夜里最难忘的滋味。
离别的话终究没说出口,只化作手中紧握的温度,和眼底藏不住的不舍——此去经年,再相逢,又不知是何年何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