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临安裹着一层湿热的风,虞府大门紧闭,檐角铜铃在风中轻晃,却等不来归人。
出使金国的送亲正使虞允文刚抵临安,便直奔驿馆。驿卒递上温热的井水,他草草拭去面上风尘,便接过仆从捧来的绯色官服。顾不上喝口热茶,更未提近在咫尺的家,只整了整幞头,便带着一身未散的行旅疲惫,转身踏入宫城。
紫宸殿内,龙涎香袅袅。皇帝端坐龙椅,先冠冕堂皇地赞其“出使不辱命,护得公主周全”,随即传旨嘉奖虞允文并随旨赏赐金银布匹一宗,特准其在京中休息三月,待入秋时分再行回转渠州任上。
嘉奖的话音落定,皇帝话锋一转,问及他在金国见闻。
虞允文敛衽躬身,声音沉稳:“金人于几处重要渡口大肆造船,松花江畔船坞连绵;各州府粮仓充盈,粮草皆往南边调运,似有囤积之态。”他抬眸时目光恳切,又补道,“臣观其边境守军操练频繁,且多往淮水沿线增兵。”
话至此处,他伏地叩谏:“淮水乃我朝北方屏障,如今金人异动明显,恳请陛下即刻加强淮水防务,增派战船、修缮城垒,方能防其南侵之祸!”殿内静得只剩他的话音,龙椅上的皇帝捻着胡须,目光落在殿外初夏的日光里,一言未发。
临安的雨连着下了半月,淅淅沥沥打在寒衣阁的青瓦上,像极了温酒酒闷在房里的叹息。
她与冷铁衣走水路回临安时,船帆被风鼓得满胀,比虞允文的使团早了足足半月。可这份快,并未带来半分轻松——温如晦入狱的消息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温府与张家的大门上都贴了官府封条,漆片斑驳,触目惊心。她不敢声张,连昔日相熟的手帕交都不敢去寻,只能躲进冷铁衣安排的寒衣阁,做个不见天日的“客人”。
冷铁衣这些日子没少找机会想与她谈谈,或提温如晦的案情,或说江湖动向,可每次都被温酒酒拦在门外。“我想自己待着”,她的声音隔着门板传出来,轻得像雨丝,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拒绝。除了曾贴身护卫过的侍女青禾,她谁也不见,三餐都由青禾端进房,连窗都极少推开。
冷铁衣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眉头皱了又皱,却没半分办法。直到今日清晨,雨稍歇时,流星踩着湿滑的青石板冲进来,声音里带着急颤:“姑娘!姑娘!使团回京了!庄老……前辈也跟着一道回来了!”
房内的寂静突然被打破,片刻后,那扇紧闭了半月的木门,终于“吱呀”一声,缓缓开了道缝。
门忽的大开,温酒酒推门的动作急得带起一阵风,发丝还沾着房内闷出的薄汗,目光直直锁着流星,声音里藏不住颤意:“庄爷爷在哪里?”
流星见她终于肯出来,脸上的笑意更盛,连忙回话:“听底下兄弟来报,使团的人午后就能进城,此时回不了温府,庄老……前辈如今也只能回杜氏武馆吧。”
说完,他才后知后觉自己嘴秃噜了,说到了温酒酒的伤心事,自己给了自己一大嘴巴子。“叫你嘴快!”
“流星住手!不妨的。”温酒酒见他懊恼,也觉心中愧疚。
流星说着也想起旧事——庄老头在温府住的那几个月,看他和追影练功夫总忍不住指点,招式里的门道让两人受益良多,说是半个师傅也毫不夸张。
温酒酒听闻庄爷爷或在杜氏武馆,心下急动,忙拉着青禾的手央告:“好青禾,快帮我换身装扮,我得去趟武馆。”
她既要见庄爷爷,更想托杜老伯问问父亲在狱中的近况,眼底的急切,藏都藏不住。青禾见她终于有了精神,连忙应下,转身去寻合身的衣服。
青禾捧着素色布衫跟在身后,流星则隐在街角望风,扮作少年的温酒酒拢了拢宽大的衣襟,低头跟着两人往杜氏武馆去。青布软角幞头盖住光滑的额头,低垂的眼帘遮住了她眼底的急切,只一截线条纤细的下颌,让人看着倒真有几分清秀少年的模样。
刚推开武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阵爽朗的大笑就撞进耳朵里,熟悉得让温酒酒脚步猛地一顿——是庄爷爷!她再也按捺不住,拨开挡在身前的青禾,快步冲进院子,声音里带着难掩的哽咽:“庄爷爷!”
正与杜老伯说话的庄老头闻声回头,目光扫过院心,落在那抹瘦弱的少年身影上。只见“少年”面色无华,灰布衣衫空荡荡晃着,唯有一双大眼睛睁得圆圆的,却失了往日神采,直勾勾望着他。待看清那身男装里藏着的熟悉轮廓,庄老头心头一震,快步上前,声音陡然软下来:“小酒酒,是我!庄爷爷回来了,以后再没人敢打你的主意,爷爷护着你!”
这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温酒酒积压多日的情绪闸门。眼泪“刷”地涌出来,模糊了视线。
她想起大婚当日被掳时的惊恐,落入敌手后日夜的提心吊胆,既怕爹娘日夜担忧,又盼着冷铁衣能来救她,可等来的却是身世揭开、两人反目的锥心之痛。
这些日子窝在寒衣阁,她像只受惊的小兽,把所有委屈都咽进肚子里,连哭都不敢放声。
直到此刻,在这个只与她有援手之义的老人面前,她才敢卸下所有伪装。
庄老头伸手扶住她颤抖的双肩,掌心粗糙却温暖的触感传来,温酒酒再也忍不住,身子一软,扑到老人微驼前伸的肩上,放声痛哭起来。
压抑许久的委屈、恐惧与无助,都随着哭声倾泻而出,肩膀一抽一抽的,连带着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庄老头拍着她的背,像哄幼时的孩童般轻声安抚,眼底满是疼惜。
一旁的杜老伯捋着胡须,悄悄别过脸去;青禾掏出手帕抹着眼泪,连向来沉稳的流星也红了眼眶。
在场之人看着那瘦弱的“少年”伏在老人肩头痛哭的模样,无不动容,只觉得这孩子定是受了太多苦,才会哭得这般撕心裂肺。
武馆的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温酒酒的哭声在空气中回荡,伴着檐角滴落的水珠声,格外让人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