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婉怡混在萨满队伍末尾,刚踏出尚书府范围没走几步,手腕突然被一股大力攥住,猛地拽向旁边的阴影处。
她心头一紧,刚要惊呼,对方却先转过了头——昏黄月光下,那张满是风霜却熟悉无比的脸,让她瞬间怔住,无声开口:“爹爹?”
几乎在她开口的同时,张元康身后闪出一名与她身形、装扮无二的萨满迅速侧身,悄无声息地补到了队尾。不过几息功夫,整个队伍依旧整齐地朝前走,前面的人竟无一人察觉队伍末尾已换了人。
张元康攥着女儿的手腕,脚步飞快地在幽深小巷里穿梭,七拐八绕后,停在一间墙面斑驳的民居前。他推开门,拉着张婉怡闪身进去,直到关上屋门,才松开了紧绷的手。
屋内烛火通明,厅中竟聚集着七八个人。张婉怡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左下手坐着的瘦削身影上,眼泪瞬间决堤。
她快步上前,一把将女儿紧紧搂进怀里,压抑多日的情绪彻底爆发,哭声止不住地溢出喉咙。
被抱住的正是温酒酒。
几个月不见娘亲,温酒酒日夜担忧,又刚与冷铁衣闹僵,整个人蔫得像霜打了的草——小脸蜡黄无华,身上衣服也显得空荡,只剩一双大眼睛也没了往日神采,空洞地望着前方。此刻被娘亲抱住,她才像是找回了主心骨,肩膀一抽一抽地,跟着哭了起来。
母女俩相拥而泣的模样,让在场的人都红了眼眶。冷铁衣站在一旁,眉头紧蹙,望着温酒酒消瘦的模样,眼底满是复杂;张元康更是感慨万千,抬手抹了把眼角的湿润。
待两人哭声稍歇,张元康才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酒酒,你先带你母亲去后院洗漱,找件干净简单的衣裳换上,再让厨房热些吃食。我跟冷少侠商量一下接下来的行程。”
温酒酒点点头,牵着娘亲的手,一步三回头地朝后院走去,手却紧紧攥着,生怕一松开,娘亲又会消失不见。
冷铁衣与张元康在烛下敲定脱身细节,将众人分为三路,力求万无一失。
张婉怡的路线由张元康全权安排:为混淆金兵追索的视线,反其道而行之,不往南走,而是先混入与金国交易的西夏商队,出会宁府一路向西,沿商道经中京大定府、北京析津府,再换到大宋与金国通商的商队南下。待抵达颍州后,通过当地榷场换取合法贸易文书,踏入大宋境内便安全无虞,最后由张家商队接应,直抵临安。
此行由张元康带着手下众人随行保护,为防计划泄露,只有张元康与冷铁衣知晓具体行动路线,且双方一西一南互不相扰,最终到临安寒衣阁汇合。
海上。逐浪。帆张。
船帆被海风鼓得猎猎作响,咸涩的浪沫不时溅上甲板,温酒酒扶着船舷远眺,目光越过粼粼波光,似要穿透云雾望见临安城的方向。
自上京会宁府撤离后,她便随冷铁衣与寒衣阁众人以走镖做伪装,弃陆路关卡改走海路,只为最大程度避开金人盘查。
冷铁衣站在不远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佩剑。这一路他数次想寻温酒酒单独说话,却都被她轻巧避开——或是借口整理行装转身,或是寻机唤来流星问话。
他瞧得分明,温酒酒并非真的忙碌,只是不愿与自己独处。先前在会宁府的纠葛似成过往,她眼底只剩对临安、对温府的惦念。
懊恼悄然爬上冷铁衣的眉梢,尤其见温酒酒与流星站在船尾有说有笑,流星手中还把玩着温酒酒递来的一枚竹哨,他心中更是憋闷得发紧。指尖猛地攥紧,他扬声唤道:“流星!”
“哎,少阁主!”流星慌忙应着,刚要与温酒酒道别,便被冷铁衣的指令截住:“去把甲板左侧的货箱重新捆扎,绳结要绕三圈,不许有半分松动。”
流星虽疑惑,却还是乖乖跑去忙活。可刚捆完货箱,冷铁衣的声音又传来:“去舱底取两坛陈酿,要温到七分热。”待他端着温好的酒坛上来,又被指派去检查船锚的锁链。
一旁的追影与断锋对视一眼,眼底皆是了然的笑意。两人靠在桅杆旁,看着流星被冷铁衣呼来唤去,从船头跑到船尾,额角渗出细汗仍不明所以,只苦着脸嘀咕:“我最近没做错事吧?怎么少阁主总盯着我使唤?”
温酒酒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握着船舷的手指微微收紧,却终究没说什么,只是转头望向更远处的海平面。海风卷着她的衣角,也吹散了心底残存的一丝涟漪——此刻她唯有一个念头,便是让这船快些、再快些,早日抵达宋境,回到爹爹身边。
至于大宋送亲使虞允文,本可光明正大离开会宁府,他却决定反其道而行——让使团部分人做简单伪装,故意露出几分破绽。此举意在迷惑金人,让他们将注意力集中在使团身上,为另外两路的撤离争取时间。
三个月风餐露宿,闯过金人的层层封锁,温酒酒终于在前方望见了临安城门的轮廓。
离开时还是初秋,归来已至盛夏,她攥着缰绳的手微微发颤,满心都是对家中的牵挂——这大半年,失去了娘亲和自己陪伴的爹爹,不知要在府中如何煎熬。
她归心似箭,催马欲往前赶,身旁的冷铁衣却面色凝重,迟迟没有动。他望着温酒酒眼中的光,实在不知该如何将那残酷的实情说出口,但事到如今,已无隐瞒的余地。
冷铁衣狠了狠心,打马拦在温酒酒身前,声音艰涩:“酒酒,对不住,我要跟你说件事,你……你……你听了不要急。”
温酒酒满脸不解,她认识的冷铁衣向来干脆果决,从不是这般优柔寡断的模样。“什么事?你说。”
“是关于你爹……温伯父他……”冷铁衣顿了顿,终是咬着牙道出真相,“你爹被人诬陷通敌叛国,已经被关进诏狱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温酒酒如遭雷击,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猛夹马腹想要冲进城,马儿受惊扬起前蹄,险些将她甩落马下。
“说了让你别着急!”冷铁衣眼疾手快,一把攥住温酒酒坐骑的缰绳,死死稳住马匹,语气里满是无奈与担忧。
冷铁衣不再多言,强行将心神大乱的温酒酒带往寒衣阁临安分舵。踏入密室,他点燃烛火,才缓缓将过往一一说清。
他道,自温酒酒被金人掳走,皇帝下旨,言温酒酒的八字与普安王妃郭氏不合,温酒酒自请退婚去鹿苑寺带发修行一年为郭氏祈福。之后,温酒酒舅母王氏密告其母张婉怡乃金人血脉,温如晦借机里通金人,出卖军情;张家也被牵连,多位温张两府的姻亲故旧遭削职流放或停职罢官。
“虞大人自荐送亲使,一则是不愿家国受辱,二则实是受温伯父所托去金国寻你们,”冷铁衣声音低沉,“如今温伯父被关诏狱,秦党一派就是想逼他认下莫须有的罪名,好堵住悠悠众口。”
温酒酒静静听着,起初攥紧的拳头渐渐松开,眼中的慌乱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她知道,此刻慌乱无用,唯有冷静,才能想办法救出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