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宁府的初春夜,被尚书府的喧嚣与红绸切割成两半。府内是觥筹交错的盛宴,是权力与阴谋在酒香中的媾和;府外是凛冽的寒风,是暗流涌动、杀机四伏的幽深巷道。
新房内,红烛高燃,映照着新娘——燕国长公主的倾城容颜,她凤冠霞帔,安静地端坐床沿。门外,由萧裕的亲信严密把守。
萧裕赴前厅待客后,后院新房里除了长公主的厨娘周嬷嬷,连被萧裕派来伺候的两名侍女也被张婉怡以不需要为由赶出屋去。屋外尽是萧裕的人手,空气里浮动着无声的紧张。
不多时,一道高挑身影自回廊走来,是萧府侍女翠竹,身后跟着个脊背佝偻的老嬷嬷,枯瘦的手里提着个食盒。行至院门前,守卫的青年立刻迎上,他约莫二十岁,肤色黑得发亮,见了翠竹便咧嘴笑,一口白牙格外显眼:“翠竹姐姐,是大人让您来陪长公主的?”
翠竹没直接应话,只示意老嬷嬷放下食盒,掀开盖子时,清甜的点心香混着米酒气漫了出来。她端出精致的点心匣子与温着的酒壶,递向青年:“札克丹,弟兄们守了这许久,先喝口酒垫垫肚子。大人说了,等今晚过了,定要好好嘉奖你们。”
札克丹笑得更欢,自然地接过来,用牙咬开酒壶盖,“咕咚”灌了两大口,酒液顺着嘴角淌到脖颈也不在意。他把壶夹在腋下,又用两指捏起块点心抛进嘴里,嚼得香甜:“翠竹姐姐放心!有咱们在,别说人,连只飞鸟都别想进这屋。”
待他吃罢,翠竹才缓缓开口:“开门吧,我给长公主送些饭食。”札克丹立刻从腰间解下钥匙,指尖带着几分谨慎,轻轻拧开了门锁。翠竹转身示意老嬷嬷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踏入了那扇重兵把守的新房门。
“长公主,奴婢翠竹,是尚书府一等侍女,大人命奴婢来伺候长公主。”刚踏入新房,翠竹便扬声自报身份,声音清亮得刻意,像是要让屋外也听得真切。她从身后老嬷嬷手中接过食盒,走到桌边一一掀开,精致的菜肴与点心摆了满桌,动作间却透着几分不寻常的急促。
就在周嬷嬷以为只是寻常送膳时,身后的老嬷嬷突然直起了佝偻的脊背——那常年弯曲的腰杆竟挺得笔直,哪里还有半分老态?她越过翠竹,快步朝端坐床沿的张婉怡走去,口中传出的声音让张婉怡猛地抬头:“丫头,你怎么样?”
熟悉的语调撞进耳中,张婉怡脸上满是惊愕,瞳孔骤缩。“别愣着,快跟翠竹换装!”老嬷嬷话音未落,已俯身掀开食盒底层暗格,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她手指翻飞,不过片刻便将面具精准覆在张婉怡脸上,又迅速翻开食盒盖内侧的机关,拿出另一张面具,转身扣在了翠竹脸上。
一旁的周嬷嬷看得目瞪口呆,指尖不自觉攥紧了衣角——不过瞬息,原本的翠竹竟换上了长公主的面容,而张婉怡的脸,赫然成了翠竹方才的模样。
“翠竹”低下头,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对周嬷嬷轻声说:“嬷嬷,您也跟我走吧。这里没有您的亲人,往后我给您养老,可好?”
周嬷嬷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翠竹”,眼泪突然滚落衣襟。她摇了摇头,声音哽咽却坚定:“姑娘,您快走吧!老奴留在这里,还能给您拖延些时候。您比您娘亲命好,有人记挂着,出去了就永远别回头。”
她抬手抹了把泪,声音里添了几分过往的沉痛:“老奴当年也是被金狗抢来的,遭了糟蹋,生了儿子,后来便认了命。可到头来,儿子还是被他们送上战场,死了……当年是姑娘的娘亲救了老奴,老奴这一辈子,是回不去故国了。姑娘,老奴有一心愿,不知姑娘能否为老奴完成?”
“嬷嬷,您有何愿望?但凡婉怡能做到的,定然不负所托。”张婉怡双手握住周嬷嬷粗糙枯瘦的手。
“姑娘,老奴这里有一个襁褓,是老奴儿子的,虽然他是金狗的血脉,但也是我的儿子,我不愿他长埋北地,望姑娘回去以后,帮老奴找块风水宝地,竖一个衣冠冢,让他替老奴守着故国,就当是老奴了了心愿。”
说罢,周嬷嬷强压下泪意,从怀中掏出一个扁扁的小包袱,郑重交到张婉怡手中。然后替“翠竹”仔细梳理好发髻,又转身帮“长公主”整理好衣襟。待一切妥当,她后退两步,肃然垂手立在一旁,眼中再无半分犹豫。
“若我走了,那这位翠竹姑娘——”张婉怡望着易容成自己模样的翠竹,心下不忍,她不能再让别人为她送命。
“丫头,你先走,稍后会有人接应翠竹,你爹爹都安排好了。”庄老头轻声安慰张婉怡。
“姑娘,奴婢也是宋人,父母皆被金狗屠杀,是张老爷救了我,将我养大。奴婢在这所宅子里已经五年,就等着有朝一日报答恩公的救命之恩,便是替您去死,奴婢也是心甘情愿的。您快走吧,若是被发现,就走不了了。”翠竹目光坚定,冲张婉怡挥手示意。
“翠竹”望着周嬷嬷苍老却坚定的身影,眼含热泪,终是咬了咬牙,跟着恢复佝偻体态的老嬷嬷,一步步朝门外走去。
“翠竹”跟着老嬷嬷走出后院,手心后背早被冷汗浸透。方才跨出新房门时,黑面守卫札克丹随口问了句“翠竹姐姐,您这就要回啊”,她心头一紧,险些露了破绽。好在老嬷嬷及时用手肘轻撞她胳膊,她才强压下慌乱,只低低应了声“嗯”,便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两人七拐八绕,终于到了一处远离主院的破院子。装扮成老嬷嬷的庄老头迅速从食盒暗格里摸出胭脂水粉,在她脸上快速勾勒。
画完脸,庄老头脱下外衫,里面竟套着一套萨满巫师的服饰。“事急从权,老头子比你爹还大,此刻也顾不上那些繁文缛节了!穿上!”他语气严厉又急促。张婉怡也不含糊,立刻换上衣衫,又将长发披散下来,遮住半张脸,彻底掩去了原本的模样。
随后,庄老头带着她折返正厅,远远便看见西南角站着一群和她打扮相似的人。张婉怡立刻加快脚步走过去,那群人见了她,竟无半分异样,仿佛她本就该在这里。
约莫一刻钟后,她混在人群中,跟着走出了尚书府。跨出角门的瞬间,张婉怡忍不住回头望了眼这座困住她的大宅,周嬷嬷的叮嘱在耳边回响。她深吸一口气,收回目光,脚步坚定地大步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