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新元的爆竹声,终于漫过了金国宫墙的琉璃瓦,落在张婉怡庄重的宫装下摆。
她捏着暖炉的指尖微微泛白,铜镜里映出的“燕国长公主”,头上是金国公主的华美花冠——那是昨日内侍送来的独属于公主的服制头面,既是朝廷的“赏赐”,也是今日朝拜的“规矩”。
金国受汉文化“男女有别”思想的影响,正旦庆典主要由皇帝及宗室重臣参与,几乎无女子参与的先例。望祭白山黑水则由皇帝主祭,更无女子同祭的说法。
但天德元年的正旦庆典,却多了一抹靓丽——新帝亲封的燕国长公主赫然在列,燕国长公主完颜塔娜盛装华服,站在新帝完颜亮身后,位列诸位宗室重臣之前。
燕国长公主头戴缀满东珠与红玛瑙的鎏金花冠,身着绛紫色绣金团凤的锦缎袍裙,肩披雪白的银狐裘披风,既彰显贵族女子的雍容气度,又不失北方民族的飒爽风姿。超凡脱俗的绝美容颜,让她身上多了份南朝女子的温婉。衣襟与袖口处密密的云纹与鹿群刺绣,暗合着山林民族的古老图腾,在祭火的映照下,珠光与金线流光溢彩,每一步都流露出皇室公主的尊贵与庄重。
太庙香烟袅袅,青铜礼器在晨光中泛着冷硬光泽。燕国长公主按品大妆立于新帝身侧,垂眸时鬓边金步摇轻晃,却晃不散宗室们眼底的疑虑。
新帝抬手示意礼官开始,目光扫过长公主时带着不容错辨的护佑,这姿态让几位宗亲交换了隐晦眼神。皇太叔完颜昂捻着花白胡须,余光落在张婉怡纤弱的背影上,心中暗忖:南朝温软乡养出的女子,连祭祀仪轨都需侍女在旁提点,怎配担“长公主”之名?
东侧列位的司徒完颜衮更直接,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玉带钩——他昨夜才听闻,这位长公主在南朝不仅嫁了官员,连女儿都已及笄,还差点嫁入南朝皇帝的养子府中。如今大金与南朝虽名义上罢战,但皇帝亲近这样的人,她能真心向着大金?
腊月未尽,寒意正浓,都城皇宫的东南祭坛却已灯火通明,庭燎熊熊。寅时初刻,正旦大典在肃穆中开启。金国皇帝完颜亮身着繁复的衮冕礼服,在手持仪仗的宗室重臣与萨满巫祝的引导下,缓步登坛。此刻,他是沟通天、地、人三界的核心。
祭坛之上,中原传统的青铜礼器——鼎、簋、豆、爵森然陈列,盛放着最具女真特色的祭品:整只的白色骏马、黄米糕、浑脱马奶酒以及皇帝亲自猎获的雁鹿。仪式伊始,并非雅乐,而是雄浑的号角与神鼓声,这是呼唤天地山川神灵的古调。皇帝率先向苍穹行女真大礼,将醇厚的马奶酒泼洒于地,以祭奠赖以兴起的白山黑水。
随后,仪式转入中原礼制。太常寺官高声唱赞,皇帝依礼制上香、奠玉帛。在庄重的乐声中,最重要的“进熟”环节到来,烹熟的牲肉香气缭绕。礼官诵读用汉文和女真文书写的祝文,追述完颜氏先祖的功绩,祈求天神与祖灵护佑国祚永昌。
最终,仪式在最具游牧特色的“烧饭”礼中达到高潮。皇帝将祝文、帛布及肉脂等祭品投入燎炉,冲天的火焰裹挟着浓烟直上九霄,象征着祭告已通达天听。百官、使节及部落首领在坛下望燎跪拜,山呼万岁。这融合了汉礼的规整与女真旧俗的炽烈的新年祭礼,宣告着一个兼具草原气魄与王朝威仪的新年,正式来临。
望祭仪式结束,张婉怡仍站在最前列,和命妇们一道给御座上的帝后行礼,目光掠过御座上的完颜亮,正巧这位“兄长安静姐说5天然”的目光也投注过来。平日里严肃冷冽的新帝,竟然冲她微微一笑,令人大为破防。
这位是她的兄长,却也是她故国覆灭的仇人。改元“天德”的诏书在殿内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碴,硌得她喉咙发紧。拜祭先祖时,她捧着青瓷祭盘,看着案上摆的金国先帝牌位,忽然想起往年元日家中祠堂的檀香味,想起父亲曾笑着说“我们婉怡以后要过好日子,不必计较他人如何说”。
想到这些,益发地思念故国亲人,也不知道父亲和夫君知晓自己与酒酒双双被掳,该是何等的伤心绝望?
张婉怡的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礼毕后她退至偏殿,宫女奉上新酿的米酒,她却只沾了沾唇。窗外雪又落了,落在宫墙的梅枝上,像极了小时在汴京见过的的雪景。有内侍来传旨,说新帝允她明日回府,不必在宫中度岁。她屈膝谢恩,起身时却见廊下挂着的红灯笼,映得雪色都暖了,可这暖意,偏偏暖不透她这“燕国长公主”的自由。
除夕,临安,诏狱。
铁窗漏进碎雪,落在温如晦皲裂的手背上,转瞬化水。诏狱深处听不见爆竹,只有铁链相撞的冷响,衬得满夜星斗愈发疏离。
他想起去年今日。
那时他还在自己府上,红泥小炉煨着新酿的屠苏酒,婉怡在灯下剪着福字,烛火映得她鬓边金簪发亮。一家三口加上陈管家等人,围坐共饮屠苏。之后便是分发利是,酒酒带着丫鬟小厮们围着火盆,放鞭炮、吃甜食、耍铜钱……
每个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如今星子依旧,只是炉冷灯熄,再无人候他归家。雪又落下来,这次竟比诏狱的寒气,更冻得人眼眶发酸。
除夕夜,大宋送亲使团的车队在金兵的“护卫”之下,终于碾着积雪,驶入了漆黑的汴梁城。
为首的送亲正使虞允文推开车窗,寒风裹着细雪瞬间扑了他满脸。他抬头望去,巨大的城门洞上方,借着风中摇曳的灯笼,那“开封”二字依旧赫然在目,笔力千钧,与他在典籍上看到的拓片一般无二。只是那石匾边缘的冰凌,和城头值守兵士口中呵出的、带着浓重北地口音的雾气,都在无声地提醒他:此“开封”已非彼“开封”。故国东京的繁华旧梦,早已被深锁在这座金国“汴京”的严寒之下,故土近在咫尺,却已远隔天涯。
车队在寂静中驶入昔日的“都亭驿”——这座本由大宋修建、用以彰显天朝上国气度、款待四方来使的宏伟驿馆,如今却成了他们这群“南客”的栖身之所。踏入馆中,虽已被精心洒扫,却难掩一种物是人非的寥落。廊柱的朱漆已然斑驳,庭中的石灯覆着厚厚的雪,唯有厅堂内熊熊燃烧的炭火,勉强驱散了些许彻骨的寒意与孤寂。
随行的副使望着窗外陌生的夜空,喃喃道:“想不到,竟会在此处除岁……”虞允文没有接话,他只默默走到窗前。
远处隐约传来金人守岁的喧闹与爆竹声,更反衬出馆驿内死一般的沉寂。他仿佛能透过这重重屋宇,看见当年此地车马如龙、衣冠如云的盛景,而如今,他们这一行孤臣,却在这片祖宗基业、旧日都城里,成了寄人篱下的宾客,守着这样一个五味杂陈的岁暮。故国山河空入梦,今宵身竟是行人,万千感慨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声压抑在胸腔深处的叹息,消散在异邦冰冷的风里。
汴京城馆驿裹在漫天风雪里。檐角垂落的冰棱足有半尺长,北风卷着雪沫子撞在窗棂上,发出呜咽似的声响。虞允文立在廊下,绯色官袍上落满碎雪,他望着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眉头拧成川字,一声叹息被寒风揉碎在空气里。
身后传来木屐踏雪的轻响,庄老头裹着件半旧的粗布棉袍,手里攥着个暖手的陶炉,见虞允文回头,便笑着抬了抬下巴:“彬甫这眉头皱得,都能夹碎雪粒子了。”
虞允文忙拱手行礼,语气里满是歉疚:“前辈,看来这除夕只能在此处将就了。您几番出手护持使团,晚辈却连个安稳年都没法让您过,实在惭愧。”
“这话就见外了。”庄老头摆摆手,粗粝的手指拂去肩头积雪,“老朽平生最佩服的,就是你这样的年轻人,心中存着家国大义——既肯为君王分忧,又不忘护持百姓,这才是真君子。”
他从怀中摸出个布囊,倒出黑白两盒棋子,雪光映着棋子的温润光泽:“老天要留咱们赏雪,不如就摆局棋。你我手谈一局,管他窗外风雪,也算是个特别的年景了。”
虞允文眼中的愁绪散去几分,他屈膝从廊下扫出片干净地,以雪为界,指尖捏起一枚黑子,笑道:“那晚辈便陪前辈一局,只是晚辈棋艺粗浅,还望前辈手下留情。”风雪声中,黑白棋子落在青石板上,清脆声响竟压过了檐角的风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