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嬷嬷端了江米切糕来,稻米的甜香还萦绕在唇齿间,张婉怡便提着裙摆踏上藏书阁的石阶。
木质台阶被岁月磨得光滑,踩上去发出轻浅的“吱呀”声。周嬷嬷跟在身后,手里攥着块干净帕子,不时提醒:“长公主慢些,这楼梯转角的栏杆有些松了。”
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旧纸、墨香与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一楼敞厅空旷,四壁还留着挂置书画的木钉,间距均匀,显然曾整齐悬挂过不少作品。张婉怡指尖拂过斑驳的墙面,仿佛能触到当年宣纸铺展的触感。“周嬷嬷,”她轻声问,“那位姑娘的画,是不是就挂在这些地方?”
周嬷嬷点点头,目光扫过厅中那张缺了一角的梨花木桌:“是啊,当年她常坐在这儿作画。有时大将军来,就站在旁边看,不说话,也不打扰。”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在地面投下细长的光斑,张婉怡恍惚间似见一位素衣女子执笔而立,墨汁在宣纸上晕开,勾勒出汴京的繁华。
顺着窄梯上到二楼,书架顶天立地,摆满了泛黄的古籍。书脊上的字迹模糊,却透着岁月的厚重。张婉怡抽出一本线装书,书页脆薄,扉页上竟有一行娟秀的小楷:“故国明月夜,断发北风寒。”笔锋间带着一丝怀念,又藏着几许悲苦。
“这是她写的?”张婉怡抬头问。周嬷嬷凑过来,眯眼细看后叹了口气:“是呢。她刚来时不吃不喝,大将军急得没法,将搜罗来的孤本都搬来,威胁她说‘只要她不肯吃饭,便一天烧十本书’。后来不知怎的,她竟真的肯动筷子了,还常泡在这藏书阁里,有时一看就是一整天。”
张婉怡摩挲着书页上的字迹,指尖能感受到墨迹干涸后的凹凸。她走到窗边,窗外是后院的梅树,火红的梅蕊,灼灼风流。“她是不是也常站在这儿,望着南边?”她轻声问,仿佛在问周嬷嬷,又像在问那位素未谋面的大宋女子。
周嬷嬷走到她身边,望着窗外的方向:“可不是嘛。有回我来送点心,见她站在这儿掉眼泪,手里还攥着幅没画完的汴河图。”风从窗缝钻进来,翻动着手中的古籍,书页簌簌作响,像是那位女子未曾说出口的心事,在这寂静的藏书阁里,轻轻诉说了许多年。
卷轴在指尖缓缓展开,宣纸上的墨迹带着陈年的温润,起初只看见几笔粗犷的衣褶,与先前那些清丽的花鸟画风截然不同。张婉怡的呼吸渐渐慢了,待整幅人物画完全铺展在案上时,她猛地攥紧了卷轴边缘,心跳加剧。
画中女子端坐于窗前,素衣轻垂,发间只簪着一支白玉簪。眉眼弯弯,鼻若悬胆,唇上点着淡淡的胭脂——那竟是一张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脸!尤其是那双眼睛,眼尾微扬,眸中似含着水光,与她每日在镜中所见的模样几乎重合。
她凑近了细看,作画之人虽丹青不甚精到,但仍可看出,画中女子显然容貌极美。画作者也抓住了她的神韵,画右下角还有一行极小的题字:“丁未年秋,忆明玉”。指尖抚过那“明玉”二字,张婉怡只觉心头巨震,耳边仿佛响起周嬷嬷说的“生了个女娃娃,也被送走了”,难道她是——
翌日,张婉怡进宫去见完颜亮,她去要一个肯定的答复。
宫门前的铜铃余响还在耳畔,张婉怡扶着门框踏入府中,脚步虚浮得像踩在云端。今早进宫递牌子时的忐忑、见到完颜亮时的紧张,以及听到那句“画中女子确是你生母,当年汴京城破后病逝”的震撼,此刻都化作翻涌的泪水,堵得她胸口发闷。
侍女想上前搀扶,却被她挥手拦下。她径直走向书房,案上那幅画轴还静静铺展着,画中女子的眉眼在烛火下愈发清晰,与镜中的自己几乎如出一辙。张婉怡缓缓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画中人的衣袂,泪水“啪嗒”一声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娘……”她哽咽着开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从前总觉得自己是世间最幸运的人——爹爹虽只是商户,却将她宠如掌珠,从未让她受过半分委屈;嫁入温家后,夫君温如晦体贴入微,女儿酒酒乖巧懂事,一家人和和美美,她以为这样的人生便是圆满。可她从不知,在遥远的北地,自己的亲生母亲,曾为她耗尽了半生念想。
周嬷嬷端着温水进来,见她哭得肝肠寸断,也红了眼眶,默默递上帕子。“长公主,别太伤心了,夫人在天有灵,见你如今过得好,也该安心了。”
“安心?”张婉怡抬起泪眼,声音带着无尽的酸楚,“周嬷嬷,你知道吗?完颜亮说,我娘是丁未年走的,那年是靖康之变啊!汴京城破,故国沦陷,她在这敌国的深宅大院里,连回去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她无法想象,当年母亲听到故土沦丧的消息时,是何等的痛彻心扉。或许就是那一刻,支撑她活下去的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才会在无尽的思念与绝望中郁郁而终。
母亲临终前,是否还在惦念着被送走的女儿?是否还在望着南边的方向,期盼着能再看一眼故国的山河?
张婉怡将脸贴在微凉的画纸上,仿佛想借此感受母亲残留的温度。泪水浸湿了画中人的衣角,也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拥有着母亲从未得到过的安稳与幸福,却连一句“娘”都没能亲口对她说。这份迟来的知晓,像一根细密的针,扎在她心上,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画中人与她的身上,仿佛跨越百年的时光,将这对从未谋面的母女,轻轻拥入了同一片温柔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