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温如晦仍日日忙着筹备婚礼,与张氏共同敲定陪嫁器物种类规格,叮嘱管家添置婚宴所需,连宾客名单都反复核对,在外人看来,完全是一副沉浸在女儿大婚喜悦中的模样。他甚至特意叮嘱陈管家提前一月便定下京中最有名的皮影戏班和杂剧班子,大婚前连唱三日的戏,营造出大肆操办的热闹氛围。
九月初七的夜,临安城笼着层淡淡的桂花香,温府前院一片忙碌过后,难得有片刻的闲适。温如晦让陈管家安排几桌席面,让连日忙碌的管事、仆从和丫鬟嬷嬷们也喝上几杯,沾沾喜气,松散一二。
此时,弦月初升,几盏红灯笼悬在廊下,映得青石地面亮堂堂的,花厅内外摆了七八桌酒席,杯碟碰撞声混着笑语,听着热闹纷繁不已。
花厅主位上,庄老头捻着山羊胡,脸上满是笑意,嘴里却不停“数落”温酒酒:“你这丫头,哪有让我这糟老头子坐主位的道理?传出去可要让人笑话温府不懂规矩。”温酒酒坐在他身侧,执起酒壶为他添满酒,眼底盛着笑意,语气却格外认真:“庄爷爷,我是拜过您喊过爷爷的,您自己也说了,咱们是一家人了,于我而言如亲长辈,这主位本就该您坐。”
温如晦冲庄老头拱手说道:“前辈,洛阳庄氏乃千载名门,先不说您家祖上——先秦庄周,那是道学大家,一代宗师。汉代严君平,虽一生隐居不仕,但他借予人算命之机,宣扬忠孝信义、修身立德之道,闭门研读着述。尤为可贵的是,还教出了扬雄这样的学生,是真正的世外高人。有先祖如此高义,您坐主位,实至名归,勿再推辞。”(注:严君平,西汉思想家,庄子后裔,本姓庄,名遵,字君平,为避东汉明帝刘庄讳,改姓严。扬雄,名士严君平弟子,西汉末年哲学家、文学家、辞赋家、思想家。)
温如晦与夫人坐在对面,看着女儿与庄老头说笑,温夫人悄悄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她精心养大花一样的女儿,明日就要嫁去别人家了。温如晦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目光扫过席间众人——杜衡远正低声与陈管家说着话,眉眼间带着关切;仆从侍女们在另一桌吃得热闹,不时传来笑声,他们只当是主家要办喜事,特意让大伙松快,没人察觉这场夜宴背后的离别之意。
“姑娘,小老儿得蒙您搭救,救命之恩尚未报答,您出阁后,若有用的上小老儿之处,尽管差遣。”杜衡远举杯看向温酒酒,语气里满是感激。温酒酒笑着应下,举起酒杯回敬,可笑意未达眼底。她知道,父亲未跟任何人说,此次离开临安,是为娘亲身世保密而避开朝堂纷争,往后能否回来,仍是未知。
庄老头似是看出了几分端倪,放下酒杯拍了拍温酒酒的手:“丫头,不管去哪,照顾好自己,有难处就往城外庄子上老孙头那捎信,老头子虽没多大本事,总能帮衬几分。”温酒酒鼻尖一酸,强忍着泪意点头,她不敢多说,怕一开口就泄了情绪。
温如晦看着女儿,心中五味杂陈,他端起酒杯站起身:“今日请大伙来,一是为酒酒出嫁祝贺,二是多谢各位这些年对温府的照拂。话不多说,我先干为敬!”说罢,他仰头饮尽杯中酒,酒液入喉,带着几分辛辣,也压下了翻涌的情绪。
夜渐深,酒席渐渐散了。温酒酒送众人到门口,看着庄老头、杜衡远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又转头看向父亲,父女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与不舍。此一别,临安的烟火、熟悉的人事,恐再难相见,只有这夜的桂花香,还萦绕在鼻尖,成了离别的印记。
夜色如墨,泼洒在温府的檐角飞翘上。更鼓敲过三更,温酒酒的卧房里仍亮着一盏孤灯,她未卸钗环,还是晚饭时那身藕荷色衣裙,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出神。镜中的女子眉梢微蹙,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绣纹,似在思索着什么,连窗外传来的轻响都未曾察觉。
直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立在屏风后,冷铁衣望着她的背影,喉结动了动,原本酝酿了一路的思念,到了嘴边却变了味:“这是担忧赵伯琮婚后对你不好,还是盼着他夫人早点驾鹤西去,你好趁机扶正?”
话音落,他自己先愣了愣,恨不得抬手扇自己一耳光。半年前得知她要嫁人的消息,他强逼自己远离,可今晚终究没忍住,鬼使神差地来了。明明心里满是不舍与牵挂,话到嘴边却成了尖酸的讽刺。
温酒酒这才回过神,缓缓转过身,手中捏着一块温润的玉牌——那是冷铁衣的少阁主令牌。她起身递过去,语气平静无波:“物归原主。”
冷铁衣看着那枚玉牌,心头一紧,脱口而出的又是讥讽:“这是用完了,就随手扔回来?”话刚说完,他便懊恼得想撞墙。他何时变得这般不冷静、不自持?明明是来见她最后一面,却总用伤人的话伪装自己,连他自己都看不懂这份患得患失。
温酒酒垂眸,避开他的目光,声音轻得像一阵风:“令牌本就该还你,此前多谢相助。”她何尝听不出他话里的别扭,可明日便是婚期,她注定是要离开这里,再多纠缠不过是徒增烦恼。
冷铁衣盯着她淡然的侧脸,心里又酸又涩。他想再说些什么,比如“别嫁了”,比如“我带你走”,可话到喉咙口,终究还是咽了回去。他接过玉牌,指尖冰凉,攥得玉牌边缘硌得手心发疼。
卧房里陷入沉默,只有烛火偶尔噼啪作响,映得两人身影在墙上忽明忽暗。冷铁衣望着她,满肚子的话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生硬的“保重”,便转身消失在夜色里,徒留温酒酒站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窗口,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