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
暮色掩映里,温如晦指尖捏着那支步摇,上面还残留着一粒珍珠——这是酒酒出门前簪上的。一行人,四散开来,寻找温酒酒可能留下的线索。终于,在手里握着几粒珠子和一根银簪的时候,温如晦来到了一座颇为雅致的宅子前。
护院头领带着个人一瘸一拐地过来。
温如晦一看,竟是陈平。这个平日里总跟在酒酒身后的护卫此刻肩胛中了一剑,半边衣袖已被血浸透,见他进来,猛地睁大眼睛,嘶哑道:“老爷……里面人多,别、不能硬闯……”
“我带两个人过去看看,夫人,你跟其他人待着别动。”温如晦不顾张氏反对,走上前去。
院门虚掩,推之有声,温如晦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温大人,你来了,本王等你好久了。”坐在主位的人开口了。
温如晦借着微弱的烛光一看,心里一震,是金国特使完颜亮。
“酒酒在哪?”温如晦声音压得极低,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话音未落,东次间屋门“吱呀”开了,温酒酒毫发无伤地走了出来。
“爹爹!”温酒酒看到父亲,泪水浸出了眼眶。
“酒酒,快过来,让爹爹看看有没有伤到?”温如晦看到女儿的刹那,先前的镇定烟消云散,仿如换了个人,好似眼前之人只是个弄丢了孩子的父亲。
完颜亮看着温如晦紧张的模样,嘴角微微上扬,“温大人莫急,令嫒本王自是不会伤害。”
温如晦强压下心中的怒火,“特使大人,不知你将小女带走,所为何事?”
完颜亮站起身,缓缓踱步,“温大人,本王此次前来,实是有一事相询。不如,咱们里面谈?”
温如晦看向完颜亮,正义凛然地说:“特使大人,温某乃大宋臣子,绝不会做出背叛家国之事。今日我父女二人即便是死,也要清清白白,不能做那叛国忘本之徒!”
完颜亮“嗤”笑一声,戏谑道:“本王要你父女二人的命有何用?温大人不必急于赴死。”
“那,你想怎样?”温如晦不解地问。
“本王方才业已言明,只想相询一事,得知消息即刻着人送您二位回去。”
“你要询问何事?”温如晦一脸不解。
“温大人确定要在这里谈?”他虽是对温如晦说的,眼睛却看着温酒酒。
“爹爹,我们进去说吧。”温酒酒说着,把父亲推进了里屋,完颜亮迈步跟了进去。
“这不可能!”温如晦听到完颜亮的说辞,反应强烈。
“温大人不必急于否认,请看令嫒与本王的眼眸,是否与尊夫人如出一辙?”完颜亮定定地望向温如晦,脸上挂着微笑。
温如晦如遭雷击。
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
沉默片刻后,温如晦转头望向女儿:
“酒酒,你先出去,待为父与他交涉一二。”温如晦不想女儿小小年纪就背负如此沉重的枷锁。
“爹爹,您——”温酒酒虽然担忧父亲,但也知事关重大,乖巧地起身离开。
约莫两刻钟后,温如晦打开内室的门,走了出来。
“爹爹!”温酒酒担心地走上前去。
“无事,咱们回吧。”温如晦轻拍女儿的背,示意她放心。
“那——”温酒酒转头看向内室。
完颜亮从内室走了出来。
“温大人,温姑娘,此次冒昧邀姑娘至此,纯属误会,本王非常抱歉。”说罢,冲父女两人拱手示意。
“为表歉意,本王送姑娘一点薄礼,还望姑娘不弃。”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块金牌,递了过去。
温如晦接过金牌,待看清上面的纹饰,心头巨震。只见做工精致的婴儿巴掌大的金牌正面雕刻一只振翅欲飞的海东青,背面则是河流、雪山,想到女真人源出白山黑水,圣物即是海东青,这哪里是薄礼,分明是金国皇室独有的标记,这是变相地认下酒酒。
这个东西若在女儿身边,迟早会被有心人发现,届时,对妻女、对整个温家乃至岳父母一家来说,将是灭顶之灾。
自己生死事小,妻女安危从来都是他的头等大事。
温如晦脸色阴郁,双手将金牌递回给完颜亮,语气生硬地说:“不必了,请特使大人好自为之。”说罢,拉着女儿头也不回地离开。
回去路上,温酒酒几次想问父亲与完颜亮密谈内容,看到父亲阴沉的脸,欲言又止。
温酒酒跨进门槛的那一刻,温夫人张氏手里的茶盏“当啷”落地,眼泪先一步涌了出来。她扑上去攥住女儿的手,指腹抚过那几道浅浅的新疤,哽咽得说不出整话:“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她已抹着泪在院里支起铜盆,亲自舀了艾草煮的热水,非要温酒酒从头到脚洗一遍。“晦气都冲走,咱酒酒往后平平安安的。”她一边念叨,一边指挥着丫鬟往灶上添柴,“把那坛十年的女儿红启了,温着!再让厨房炖只老母鸡,加黄芪当归,补补身子!”
转头看见温酒酒发髻散乱,又赶紧唤人取来梳篦,亲自为她绾发:“晚上娘让厨房做你最爱吃的蟹粉小笼,还有冰糖肘子、翡翠烧卖……你爹珍藏的那盒阿胶,我这就去取来给你炖了。”絮絮叨叨间,眼角的泪还在淌,嘴角却已漾开笑意,满院都飘着艾草的清香和即将出锅的饭菜香。
“娘亲,白画——找到了吗?”温酒酒不敢问,怕那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真的出事。
张氏温和地握住女儿的手,“放心吧,林英找到她了,只是脚扭伤了,没办法过来看你。”
晚膳过后,温酒酒回如意轩歇息,刚进月亮门,就看到廊下站着一人,拄着拐,正向门口张望。
“白画!”温酒酒喊了她一声。她猛地抬头,揉了揉眼睛,又定定看了半晌,忽然“哇”地一声哭出来,膝头一软就想跪下,却被拐绊得踉跄着往前扑了两步。
“姑娘!姑娘!您回来了!”她声音哽咽得发颤,拄着拐的手微微颤抖,显见是激动异常,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滚进衣领里。
“奴以为……以为再也见不到姑娘了……”她抽噎着,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一瘸一拐地往厨房走,“姑娘等着!奴这就去给您倒杯热参茶,您路上定是受了寒……灶上还煨着您爱吃的莲子羹,奴这就端来!”走出去两步,又回头望了一眼,见温酒酒站在那里笑,她抹了把泪,脚步更快了些,裙角扫过阶前的青苔,带起一阵细碎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