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西厢房的檀香漫过竹帘,袅袅地漾出来。温酒酒抱着本《东京梦华录》刚看到点茶的部分,就听见外间传来母亲和舅母的笑语声。她原想偷个懒躲过去,墨琴却掀帘进来,一脸无奈:“姑娘,夫人让您过去呢,舅太太带了新做的芝麻酥来。”
进了屋,就见母亲正和舅母王氏凑在一处看绣样,紫檀木桌上摆着盘油亮的芝麻酥。王氏见她进来,忙笑着招手:“酒酒快来,看看舅母给你带的好东西。”她拉过温酒酒的手,指腹摩挲着她腕上的赤金绞花镯子,“这手细皮嫩肉的,跟你娘年轻时一个模样。”
舅母王氏摸着酒酒的手,眼角的笑意比廊下那盆初开的山茶花还要艳几分,像是不经意般提起:“听说前儿宫宴,皇后娘娘握着你的手说了好一会儿话呢。”
温酒酒正用银签挑着碟子里的芝麻酥,闻言眼皮都没抬。她月中随娘亲去宫中拜见皇后娘娘,皇后考较闺阁女儿时出了句“残红辞树雨辞檐,绿到阶前已不堪”,她不过是接了句“燕啄香泥沾湿羽,秋千架下草痕添”,被皇后娘娘夸了句“灵秀”,哪值得舅母这般反复念叨。
“皇后娘娘不过是体恤晚辈。”她含着糖含糊道,舌尖的甜意漫开来,倒比舅母话里的试探更让人舒坦。
王氏却放下茶盏,身子往前凑了凑,鬓边的赤金珠花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傻孩子,那可是皇后娘娘。你舅舅昨儿还说呢,上次他去茶酒司交接账目,听见几位大人议论,说咱们临安城里,论起才貌双全又家底殷实的姑娘,谁不先想到你温家大姑娘?”
张氏端起杯杏仁茶,眼神落在女儿发间的珠花上:“你舅母今儿来,是说你表哥的事。”
温酒酒心里“咯噔”一下。表哥张承懋比她大两岁,去岁刚中了秀才,生得倒是清秀斯文,可上次在庙会撞见,他盯着路边糖画摊的样子,活像没断奶的孩子。她低头搅着茶沫,假装没听见。
王氏却不肯放过,拍着她的手背叹道:“你表哥自小就跟你亲,小时候还说要娶你当媳妇呢。如今他功名也有了,你娘又疼他,这不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她抬眼看向王氏,这位舅母虽出自临川王氏,但庶女出身的她,似乎没有沾染多少临川王氏浓厚的文人气息,倒是跟经商的舅舅脾气相投。自从去年表哥考中秀才,腰杆就直了不少,尤其这两个月,来她家里的次数比前半年加起来还多。
张氏接过话头,声音软了几分:“酒酒,娘知道你懂事。你爹没有兄弟姊妹,家里总要有个可靠的人帮衬。你表哥是自家人,将来成了亲,你就跟在自己家一样,他绝不敢亏待你。”
“表哥前途无量,将来定能娶个更好的。”温酒酒把芝麻酥碟往旁边推了推,语气里带着点漫不经心。她可不是软性子,真要论起来,将来她的嫁妆,够把半个临安城的勋贵子弟都砸晕了,还有皇后娘娘的看护,不说在临安城横着走,但犯不着吊死在表哥这棵树上。
王氏却像是没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反而拍了拍她的手,掌心带着点凉意:“你这孩子,跟舅母还客气什么?你表哥虽说只比你大个两岁,但他性子稳重,将来定能护着你。如今你家里只你一个,将来娘家都没个兄弟帮衬,嫁到别人家里去,去伺候人家叔伯姑舅一大堆的,不用说你爹娘了,就是我跟你舅舅都要心疼死了。”
这话倒没说错。温酒酒爹娘只她一个女儿,听墨琴说,为了生个儿子,她娘不知道吃了多少苦药,十几年间也未能再有孕。爹爹心疼娘亲,说是实在不行就给酒酒招个女婿,也不让她去别人家中受气。
况且,她娘当年嫁给爹时那真真是十里红妆,当时被谈论了好久。作为爹娘唯一爱女,她也被许多落魄的官员子弟觊觎过。前阵子还有个姓赵的宗室子弟,托人来说想要求娶,明摆着是冲她的嫁妆来的。
“舅母的心意我懂。”温酒酒端起茶盏抿了口,目光落在窗外那丛新栽的玉簪花上。那是她让人从余杭移栽来的,此刻正打着花苞,粉白相间的,看着就喜人。“只是婚姻大事,总得我爹回来做主才是。”
王氏脸上的笑淡了些,却依旧不肯松口:“你爹那里有我呢。过几日我让你舅舅在你爹跟前多提提。再说了,你跟你表哥自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的,这亲上加亲,旁人羡慕还来不及呢。”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脚步声,青书掀帘进来,手里捧着个锦盒:“姑娘,这是表公子让人送来的,说是他在书市淘来的好东西。”
王氏眼睛一亮,忙道:“快打开瞧瞧。”
锦盒里铺着层软缎,放着块巴掌大的砚台,石质细腻,上面刻着朵小小的兰草。温酒酒认得,这是端州产的紫石砚,虽不算极品,却也值几两银子。
“你表哥知道你爱练字,特意寻来的。”李氏笑得眼角堆起细纹,“你看他多细心,这世上哪还有比他更疼你的男子?”
“替我谢过表哥。”她把砚台放回盒里,语气平平,“青书,收进库房吧,跟我爹送的那套端砚摆在一起。”
张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女儿眼里的认真给堵了回去。王氏脸上的笑也淡了些。
温酒酒见气氛有些僵着,忙取过桌上的芝麻酥:“舅母做的点心就是好吃,墨琴,快包两包我带回去。对了,前几日从湖州弄来些新茶,舅母带些回去尝尝?”
王氏接过墨琴递来的茶包,看着温酒酒这副四两拨千斤的样子,忽然明白过来——这孩子心里跟明镜似的,早就把利弊算得清清楚楚。
王氏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讪讪地起身告辞。走到院门口时,她回头望了眼,见温酒酒正低头跟墨琴说着什么,手里拿着支刚摘的山茶,脸上带着笑,那神情,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锐利。
送走舅母,张氏看着女儿,忽然叹了口气:“你倒是比娘想的有主意。”
温酒酒靠过去挽住母亲的胳膊:“娘,女儿不是不肯嫁人,只是不想为了‘亲上加亲’委屈自己。您放心,将来我一定找个既懂事又肯让着我的,好不好?”
屋里的檀香让人慢慢心静下来,张氏看着女儿眼里的光,忽然觉得,或许女儿说的是对的。不管是酒酒的嫁妆,还是皇后娘娘的看重,他们夫妻原就是想让她活得自在,又何必用一桩婚事困住她呢?
雨渐渐停了,天边透出点微光。温酒酒伸了个懒腰,忽然想起库房里还有两坛去年的桂花酒,正好拿来做些糕点配着喝。至于舅母的那些心思,随她去吧,反正她的人生,可不能被这些糟心事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