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言在茶馆里坐了许久,直到街面的喧嚣渐渐染上暮色,才起身离开。
刚才那一眼带来的震颤还没完全褪去,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些翻涌的情绪强压下去。
他沿着街面慢慢走,目光扫过“时记绸缎庄”紧闭的门板,指尖在口袋里轻轻叩着。
时翰章能在北城立足,靠的无非是两条:明面上用低价挤压同行,暗地里在黑市倒卖紧俏布料,甚至掺着些走私的勾当。要搞垮他们,就得从这两处下手。
街角的路灯亮了,时言忽然停在一家布行门口。
这家铺子门脸不大,老板正对着账本唉声叹气,柜台上的布料积着薄尘,显然生意冷清。
他记得系统说过,这家是被时记用恶意压价挤得快关门的小商户之一。
时言推门进去,老板抬头看他,眼里没什么神采:“先生要点什么?”
“随便看看。”时言的目光落在一匹进口的阴丹士林布上,“老板,这布不错,怎么卖得这么便宜?”
老板苦笑一声:“不便宜不行啊,对面时记把价压到本钱以下,咱们小本生意,拼不过。”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愤懑,“听说他们黑市上有门路,能弄到低价的走私货,明着亏的钱,暗地里早就赚回来了。”
时言心里有了数。他指尖划过布料,轻声道:“老板,我倒有个法子,既能让时记抬价,又能让你保住生意,就是不知道你敢不敢做。”
老板一愣,眼里燃起一丝光:“先生请讲!”
时言凑近了些,声音压得很低:“时记的黑市渠道,你知道多少?”
老板脸色微变,嗫嚅道:“只听说他们跟码头的几个帮派有勾结,具体的……”
“这就够了。”
时言打断他,眼底闪过一丝冷光,“你只需要联合其他被时记挤垮的商户,往巡捕房递个消息。就说时记的布料来源不明,恐涉走私。剩下的,我来办。”
他顿了顿,补充道:“巡捕房里,总有人想拿点‘孝敬’,也总有人看不惯时翰章这种抢食的。只要把水搅浑,他黑市的生意就做不太平。到时候没了暗地里的进项,明面上的低价戏码,他自然演不下去。”
老板听得眼睛发亮,又有些犹豫:“可时翰章跟那些人有勾结。”
“勾结?”时言轻笑一声,“这种时候,所谓的勾结,不过是互相利用。真查到头上,谁会替他扛罪?”
夜色渐浓,时言走出布行时,老板已经攥着拳头,眼里是破釜沉舟的决绝。
这只是第一步。要让时翰章身败名裂,光是断了财路还不够,得让他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一点一点暴露在太阳底下。
他转身融入巷口的阴影里,下一步,该去码头找找“线索”了。那些被时翰章坑过的帮派,想必很乐意看到他栽跟头。
码头的风裹着鱼腥气扑在脸上,时言刚穿过堆着货箱的栈桥,就听见一阵粗粝的笑骂声。
不远处的空地上,一群穿着短打的汉子围着个戴玄色半脸面具的人,看架势是在分账。
那面具太扎眼,时言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之前帮他登船逃跑的人。
他下意识想绕开,对方却像有感应似的,猛地转过头。
时言心里咯噔一下:被认出来了?
没等他后退,面具人已经拨开人群朝他走来,步伐比上次见面时沉敛了许多。
他在时言面前站定,隔着面具的呼吸声有些重,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
时言没作声,等着他的下文。
对方却忽然低笑一声,语气里带着点不可思议的恍惚:“对不住,认错人了。”
他抬手按了按面具边缘,目光在时言脸上流连不去:“只是觉得先生很像一个人。太像了,尤其是这双眼睛。”
时言眉峰微蹙,没接话。
“像陆府的那位少夫人。”
面具人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又自嘲地笑了笑:“不过也不可能。那位少夫人一年前就没了,炸得连尸骨都没剩下。陆砚舟那个疯子,找了一年也没找到。”
时言心头猛地一跳。原来他说的是这个。
正疑惑间,小八的声音在脑海里炸开:“哦对了!差点忘了说!你刚来时为了方便做任务,我给你微调过容貌,有点雌雄难辨那意思。后来爆炸不是伤了脸吗?我给你修复的时候,想着省点事,就直接恢复成你本来的样子了。”
时言:“……”
难怪对方觉得像。
“先生别介意,我认错人了。”
面具人很快收敛了情绪,语气恢复了平淡,“我跟陆砚舟不对付,但跟先生没仇。你要是来码头办事,尽管开口。只要不是帮陆砚舟,能帮的我都帮。”
小八嘀咕:“这人倒还算念旧。对了,他是海蛇帮的二当家,上个月刚被时翰章坑了一批货,正憋着气呢。”
看来,找对人了。
时言脚步一顿,心里有了计较。他看了眼面具人的方向,对方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微微抬了抬下巴。
“实不相瞒,我想找时翰章的麻烦。”时言开门见山,目光落在对方身上,“听说他上个月坑了海蛇帮一批货?”
面具人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看来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他侧身让开道路,朝仓库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里面详谈。想让时翰章栽跟头,我这里有不少‘好东西’。”
谈妥细节,时言离开仓库时,码头的风已经带了凉意。他沿着街面往客栈走,夜色渐深,只有零星几家铺子还亮着灯。
忽然,一阵急促的救护车鸣笛声由远及近,划破了夜的宁静。
时言下意识往路边靠了靠,只见一辆白色救护车呼啸而过,车后跟着几辆黑色轿车,车速快得几乎要飞起来。
“这是出什么事了?”旁边两个挑着担子的小贩停下脚步,探头张望。
“听说是陆少帅遇袭了!”
“陆砚舟?!”另一个人惊道,“伤得重不重?我看车后座好像全是血。”
“谁说不是呢!听说对方是冲着他命来的,子弹擦着心口过去的。”
时言的脚步猛地顿住,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
陆砚舟?遇袭?伤得很重?
理智告诉他不能去,他现在的身份不能暴露,去了只会节外生枝,甚至可能影响任务。
可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陆砚舟那张瘦削的脸。如果他真的出事了呢?
救护车的声音已经远去,时言站在原地,心里像有两个声音在拉扯。
“别去,时言,别忘了你的任务。”
“就看一眼,确认他没事就回来。”
最终,他闭了闭眼,转身朝着救护车消失的方向快步走去。他不能让自己后悔。
雇了辆黄包车,时言让他往医院去,声音还有些发紧:“师傅,快点。”
夜风从耳边刮过,带着城市的喧嚣和他乱成一团的心绪。
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但他必须去看看。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确认那个人还活着。
救护车最终停在了北城陆军医院门口,白大褂的医生们推着担架冲进手术室。
时言躲在阴影处,眼睁睁看着那扇门关闭,隔绝了所有视线。
不知道等了多久,红灯终于灭了。
时言下意识地往前挪了半步,看见几个医生推着手术床出来,陆砚舟躺在上面,脸色白得像纸,嘴唇毫无血色,胸口缠着厚厚的纱布,隐约能看见渗出来的暗红血迹。
手术床很快被推向走廊尽头的单人病房,门外还站着两名持枪警卫。
时言绕到医院楼后,顺着排水管攀上三楼。夜风刮得脸颊生疼,他小心翼翼地撬开窗户,轻巧地翻了进去。
病房里只亮着一盏小夜灯,陆砚舟静静地躺在床上,呼吸微弱却平稳。
时言站在窗边,突然不敢靠近。
一年了。
三百多个日夜,他无数次梦见这张脸,可真的近在咫尺时,却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