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砚舟追出巷口时,街面上只有往来的黄包车和挑着担子的小贩,哪还有时言的身影。
风卷着落叶掠过脚边,他心里那点不安愈发清晰,几乎是凭着直觉,转身就往报社的方向走。
主编见了他,脸上堆着客套的笑,听他问起“沈言”,才恍然道:“沈记者?他今天一早就来辞了职,说是家里有急事,要回南方去。”
果然,沈言要走。陆砚舟的指节在桌面上叩出沉闷的声响。可他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挽留。
回府的路上,他让副官去查沈言的去向,船票、车票,有任何消息立刻报给他。副官刚应声,他又补充了句,“别惊动他。”
踏进陆府大门时,暮色已经漫了进来。
他刚脱下外套递给佣人,就看见长廊那头走来个人。月白色的长裙,长发松松挽着,步履轻缓,正是陆府那位名义上的“少夫人”。
他和这位“少夫人”向来没什么交集,只知道是父亲为了利益硬塞给他的,平时住在东院,几乎不怎么碰面。
此刻见“她”朝自己走来,陆砚舟微微蹙眉,停住了脚步。
“夫君。”时言先开了口,尾音放柔。
陆砚舟颔首:“有事?”
时言抬起眼,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点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轻声问:“夫君,现在……可以离婚了吗?”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母亲病重,我想早日回家去。”
“可以。”陆砚舟很快应道,看着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讶,补充道,“最快明天。”
其实是这阵子处理码头的事时,顺便也和父亲谈妥了此事。他本就没打算和一个陌生人绑一辈子,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时机说。
时言显然没料到会这么顺利,怔了怔才低下头,“谢谢。”
陆砚舟看着他转身往东院走的背影,长裙的下摆微微飘扬,像片飘远的云。
他忽然想起这跟刚才在小院里,沈言转身离开时的背影,竟有几分莫名的相似。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压了下去。
一个是要回南方的记者,一个是要离婚的名义妻子,怎么会有关系。
他转身往书房走,可心里那点空落落的感觉,却越来越清晰。
沈言要走,这位“少夫人”也要走。短短一天里,两个让他觉得“不一样”的人,都要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
陆砚舟刚在书房坐下,副官就推门进来,手里拿着张纸条:“少帅,查到了。沈记者买了明天下午去苏州的火车票,两点发车。”
陆砚舟捏过纸条,指尖划过两个字,指腹泛凉。果然是要走,连日子都定好了,正好是签离婚文书的第二天。
“还有件事。”副官顿了顿,递上另一份记录,“之前按您的吩咐,盯着少夫人的动向。我发现她每晚出府的时间,和沈记者在报社出现的时间差不多。”
陆砚舟抬眼看向副官。他当初让盯梢,不过是怕这位名义上的妻子在外面惹麻烦。
毕竟是父亲塞来的人,真出了岔子,陆家脸上也不好看。他从没想过要深究她的去向,更没把她和沈言联系到一起。
“具体说说。”他沉声道。
“少夫人通常是亥时出府,穿过后街的成衣铺,半个时辰后就会出现在报社附近。而沈记者每晚到报社的时间,都在亥时二刻左右。”
副官指着记录上的时间线,“而且每次少夫人回府的时辰,也总比沈记者离开报社的时间晚一刻钟。”
亥时出府,亥时二刻到报社。回府时间也对应。
副官的话还在耳边打转,可他脑子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塞满了——是沈言的眼睛,清亮又带着点疏离。
也是那位“少夫人”刚才抬眼时的目光,同样的眼型,连看人时微微垂眸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他忽然想起前阵子见沈言耳垂有些红肿,问起时,那人含糊说是被蚊子叮破了。
现在想来,哪有蚊子叮得那么规整?分明是取了耳钉留下的印子。
陆府的少夫人,左耳确实戴着枚小巧的珍珠耳钉,是陆家给的聘礼之一。
还有沈言总躲着他的样子。在报社看见他就绕道走,采访时硬邦邦地说“看镜头”,刚才在小院里告别时,那句“不一定”说得那么轻,像怕被他看穿什么。原来不是讨厌,是怕被发现。
所有零碎的线索突然串成了线,勒得他心口发紧。
“原来如此。”
陆砚舟忽然低笑出声,笑声中带着几分自嘲。他原以为自己足够敏锐,却不想被同一个人,用两种身份,骗了这么久。
沈言就是陆府的少夫人。
那个在报社里写稿时十分认真的记者,那个在小院里被孩子逗笑时耳尖发红的人,竟然就是他那位从未放在心上、只当是“摆设”的名义妻子。
枉他之前还盘算着,等签了离婚协议,就去找沈言表明心意。
陆砚舟抬手按了按眉心,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大概是疯了,前一刻还想着放“她”走,这一刻却觉得,说什么也不能让他走了。
第二天一早,时言果然来了。还是穿着那条月白色长裙,手里捏着个信封,显然是来拿离婚协议的。
陆砚舟坐在书桌后,看着他走近,忽然开口:“夫人,你就没有什么瞒着我的事?”
时言的脚步顿了顿,指尖猛地攥紧了信封。他抬眼时,眼神已经恢复了平静:“没有。”
“没有?”陆砚舟盯着他,看他明明慌得不敢看他,却偏要挺直脊背装镇定的样子,心里又气又觉得好笑。
他低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点压着的火气:“想清楚了再说。”
时言抿紧唇,头垂得更低了些,声音却很坚定:“没有。”
陆砚舟看着他这副嘴硬的样子,没再追问。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在末尾签了字,推到他面前:“签吧。”
时言的眼睛亮了亮,几乎是立刻拿起笔,飞快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他拿起协议,脸上是掩饰不住的轻松。转身时,衣摆带起一阵微风。
三步、两步、一步……
“沈言。”
“嗯?”
时言下意识应了一声,脚步都没停。可那声应答刚落,他就像被施了定身咒,猛地顿住了。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
完了。
这个念头在脑子里炸开时,时言连指尖都在发抖,手里的协议书突然掉落在地。
他怎么就忘了?忘了自己此刻是“少夫人”的身份,而不是陆砚舟早就认识的“沈言”。
他不敢回头,脚跟像钉在了地上,连呼吸都放轻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很轻,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压迫感。他下意识想躲,腰却突然被一只有力的手臂圈住——陆砚舟从身后抱住了他。
温热的气息落在颈后,带着点淡淡的皂角香。时言的身体瞬间绷紧,像只被抓住的雀鸟,连挣扎都忘了。
“高兴吗?”陆砚舟的声音贴着他的耳廓,带着点低笑,“刚以为能走了。”
时言咬着唇没说话,脸颊却控制不住地发烫。
“可惜了。”陆砚舟的指尖轻轻蹭过他的腰侧,带着点刻意的安抚,“你手里那份离婚协议书,是假的。”
时言猛地睁大了眼,这才想起掉在地上的协议。他想弯腰去捡,却被抱得更紧。
陆砚舟的手臂收了收,几乎把他圈在了怀里,连挣扎的余地都没留。
“放开我。”时言的声音有点发颤,带着点恼羞成怒,“陆砚舟,你干什么!”
“不放。”陆砚舟的下巴抵在他发顶,声音里带着点不容拒绝的执拗,“放了你,你又要跑了,是不是?”
时言被说中了心思,脸更烫了。他用力挣了挣,可陆砚舟的力气太大,他像被铁圈箍住似的,纹丝不动。
“你早就知道了?”他咬着牙问,声音闷闷的。
“刚知道。”陆砚舟低笑一声,指尖轻轻捏了捏他的腰,“不过现在知道,也不晚。”
时言被他抱得浑身不自在,又气又急,眼眶都有点发红。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藏了这么久的秘密,会以这样的方式被戳破。更没想到,陆砚舟连给他的离婚协议都是假的。
“陆砚舟,你讲点道理!”他的声音带上了点鼻音,“我要回家看我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