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酒肆门脸比别家稍大些,门口挂着的酒幡倒是簇新,红底黑字,在满街灰扑扑的招牌中显得格外扎眼。
里头人声鼎沸,划拳行令、拍桌叫好的声音几乎要掀翻屋顶,浓烈的酒气和油腻的肉香一阵阵涌出来。
走到酒肆那两扇半开的、油光发亮的木门前,顾宴修停下了脚步。
喧闹声浪几乎要淹没人声。他转过身,目光越过门口几个探头探脑的醉汉,落在时言身上。
他微微俯身,凑近时言的耳边,声音压得极低,穿透嘈杂的背景音:“在这里等我。”
时言好奇地踮起脚,想越过顾宴修的肩膀往里张望。
里面灯火通明,人影晃动,推杯换盏,看起来比外面更有“趣”。
他下意识就想跟着往里挤:“里面好多人,我也……”
“听话。”
顾宴修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他抬手,轻轻按在时言的肩膀上,阻止了他往里迈的步子。
他直视着时言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戏谑或嫌弃,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凝重的认真,“就在门口,乖乖待着,别乱跑,也别让任何人靠近你。我很快出来。”
时言看着晃动的门帘,在原地站了几秒,最终还是听话地没有跟进去。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酒肆门口还算干净,旁边放着几个倒扣的空酒桶。他走过去,选了个看起来相对稳固的坐了下来。
喧哗的人语、碗碟碰撞、跑堂尖利的唱喏声浪般拍打着耳膜,顾宴修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峰。
他拨开几个醉醺醺、脚步踉跄的汉子,径直走向柜台后忙碌的老掌柜。
“找温叙白。”
顾宴修的声音不高,却轻易穿透了周遭的嘈杂。
老掌柜头也不抬,枯瘦的手指朝通往二楼的木梯方向一点,动作熟稔得像做了千百遍。
顾宴修不再多言,转身上楼。最后他在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前停下。
隔着门板,里面静悄悄的,仿佛无人。
他抬手,尚未叩响,门却像有灵性般,从里面被拉开了。
雅间不大,布置却雅致。一扇敞开的雕花木窗正对着楼下喧嚣的街市。
温叙白就斜倚在窗边那张铺着素色细布的方桌旁,一身浅青的袍子被穿得没骨头似的松垮。
他一手支着下颌,另一只手正漫不经心地转着一个白瓷酒盅。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指间那泓清亮的酒液上跳跃,映得他含笑的眉眼格外清亮。
他慢悠悠地掀起眼皮,目光在顾宴修身上打了个转,唇角便弯起一个带着促狭的弧度。
“哟——”
那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点刚饮过酒的微醺沙哑,“顾大忙人终于肯挪驾了?再晚来半刻,这坛三十年的杏花酿可就要见底了。”
他下巴朝对面的空位扬了扬,示意顾宴修落座,顺手拎起桌上温在小泥炉上的锡壶,稳稳地斟满一杯。
清冽的酒香立刻在小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顾宴修反手甩上门,解释道:“路上捡了只麻烦精。”
他在温叙白对面坐下,没碰那杯酒,只将视线投向窗外那片扰攘的街景,“少废话。村子里如何?有那藤妖的踪迹了?”
温叙白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他放下酒盅,指腹在光滑的杯沿上缓缓摩挲,眼神也变得沉凝:“藤妖?滑溜得很,影子都没摸着。倒是它那形影不离的伴生花妖,露了点马脚。”
“那花妖在城隍庙后巷吃过三个醉汉。”温叙白指尖蘸着酒水在桌面画出路线。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这村子古怪得很,底下埋着东西。你自己留神,别着了道。”
“嗯。”
顾宴修低低应了一声,干脆利落。
该问的问了,该听的也听了,他一向不是拖泥带水的人。
他随即站起身,椅子腿在木地板上刮出短促的轻响。
窗外传来孩童嬉闹声。顾宴修突然往窗边走去,正巧看见楼下时言蹲在槐树根旁,指尖凝着点莹绿妖力,引得蚂蚁排成歪扭的“宴”字。
小树妖鼻尖还沾着泥,倒比满街活人更像活物。
“这就走?”
温叙白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他并未起身挽留,只是将身体朝敞开的木窗方向又倾了倾,目光越过窗棂,直直投向楼下街道的某个角落。
他的唇角弯得更高,几乎是毫不掩饰地揶揄起来:“咦,就这么急着去见他?”
他微微偏过头,视线从窗外收回,慢悠悠地补了一句,“认识你这些年,可没见你对谁这般上心过。”
话音落下的瞬间,楼下那个独自蹲在地上的少年,仿佛心有所感,猛地抬起了头,目光笔直地迎上了二楼雅间敞开的窗口。
那张漂亮得过分的脸上先是掠过一丝茫然,随即看清了窗边的人影,立刻绽开一个极灿烂的笑容,甚至抬起手,朝他们这边用力地挥了挥。
温叙白扇骨敲得窗棂叮咚响,“我们顾公子何时改行当起护花使者了?”他故意把“花”字咬得百转千回。
顾宴修的脊背瞬间僵直。一股陌生的、滚烫的热流毫无预兆地从耳根后炸开,飞快地蔓延至整个脖颈,连带着脸颊都感到一阵刺麻。
“胡言乱语。”
他几乎是带着点狼狈地猛然转身,一把拉开雅间的门,头也不回地大步冲了出去。
几秒钟的功夫人已到楼梯口,身后传来温叙白拖长的调笑:“急什么,他又不会跟别人跑了。”
隔着几步远,在人流稍稀的槐树下,那个身影还蹲在那里。
深青色外袍在尘土里蹭了点灰,他浑然不觉,正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盯着地面,像是在认真地计数着什么。
几只小小的蚂蚁正排着不甚整齐的队伍,拖曳着一片比它们身体大得多的枯叶碎片,在他脚边的石缝与尘土间艰难跋涉。
顾宴修没有再靠近。他就倚着那根微凉的木柱,静静地站在几步之外的人流边缘,目光落在少年被阳光染上一层柔软光晕的后颈上。
时间就在这喧闹又奇异的寂静中缓缓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盏茶的功夫,又或许更久一些,墙根下的人终于轻轻舒了一口气。
他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拂开一块挡在蚂蚁前路上的小石子。
做完这一切,他才像是完成了某种重要的仪式,心满意足地拍拍手,撑着膝盖站了起来。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目光毫无阻碍地撞上了身后不远处木柱旁的身影。
“我就知道,等我把这些蚂蚁都数清楚,你就一定会出来!”他几乎是蹦跳着向前小跑了两步,声音里浸满了毫不掩饰的喜悦。
顾宴修离开倚靠的地方,朝他走去。
午后的阳光慷慨地落满他的肩头,驱散了最后一点阴影。
他没有解释自己并非刚刚才到,只是走到时言面前,微微垂眸,看着对方沾了点尘土却依旧干净的脸,声音不高,像拂过新叶的微风:“嗯。数完了就好。”
顾宴修拍落他发间落花,忽然瞥见蚂蚁组成的那个字,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少年清澈的眼瞳,“走吧。”
两个字落下,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陪伴,那长久的凝望,都只是为了等这一句“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