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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为重登太子之位,便能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却没想到,这东宫的权势倾轧,比南宫的幽禁更让他无力。他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能握住笔,能批阅奏章,却护不住一个想护的人。

朱见深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的怒火已被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取代。

等着吧,吴氏。等着吧,所有想伤害她的人。

总有一天,他会扫清这一切障碍,让她堂堂正正地站在自己身边,再无人敢轻视,再无人敢欺辱。

只是,这一天,还要等多久?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为了万贞儿,他会一直等下去,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窗外的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残雪,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谁在低声啜泣。

惊蛰刚过,东宫的庭院里积了半融的雪水,檐角垂着的冰棱在午后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朱见深正临窗临摹《兰亭序》,笔尖悬在宣纸上,迟迟未落——案头那封来自顺天府的密报还摊着,说城郊流民聚集,恐生民变。他眉头微蹙,指尖无意识地叩着砚台边缘,盘算着该如何说服父皇拨款赈灾。

廊下的万字锦纹暖帘被轻轻掀开,万贞儿端着个描金漆盘走进来,盘里放着一盅新沏的雨前龙井,旁边摆着碟刚出炉的杏仁酥。她脚步很轻,青色素裙扫过地面,几乎没发出声响,只在靠近时低声道:“殿下歇会儿吧,这字练了一个时辰了。”

朱见深抬眼,见她鬓边别着朵含苞的红梅,是今早他让人从御花园折来的。他放下笔,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心头那点因政务而起的烦躁淡了些:“贞儿,你看这密报。”他将密报推过去,“顺天府尹说流民中有不少是去年黄河决堤时的灾民,朝廷发的赈灾粮怕是没到他们手里。”

万贞儿拿起密报细看,眉头也皱了起来:“去年冬月奴婢去给太后请安时,听李嬷嬷说过,漕运总督是吴公公的表亲……”她没再说下去,只是将茶盏往他面前推了推,“殿下先喝茶,这事急不得。”

朱见深知道她话里的意思。吴瑾是太子妃吴氏的父亲,执掌锦衣卫,又在漕运上安插了不少亲信,若真要查赈灾粮的去向,难免会触碰到吴家的利益。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香清冽,却压不住心底的沉郁:“明日早朝,我得向父皇提一提。”

万贞儿正往碟子里捡杏仁酥的手顿了顿,抬眼望他:“殿下想好了?吴公公近日正得圣宠,此刻提这事,怕是……”

“民生大于天。”朱见深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就算父皇不悦,这事也得说。”他看着她担忧的眼神,忽然笑了,伸手捏了块杏仁酥递到她嘴边,“尝尝?御膳房新换的厨子,手艺不错。”

万贞儿没张口,反而轻轻推了推他的手:“殿下吃吧,奴婢不爱甜的。”她垂眸时,耳尖微微泛红——自从去年冬日朱见深在殿里将她揽入怀中,两人之间便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哪怕只是这样细微的亲近,都能让她心跳失序。

朱见深也不勉强,收回手自己吃了,目光落在她手背上那道浅淡的疤痕上——那是上月吴氏故意泼她参汤留下的,虽已结痂,却像根刺扎在他心里。他正想说些什么,廊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惊慌失措的呼喊:“殿下!殿下!宫里出事了——”

话音未落,一个小太监已跌跌撞撞冲进殿来,身上的宝蓝色宫衣沾了泥污,发髻也散了,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他扑在地上,膝盖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殿、殿下!御、御书房的人来报……陛、陛下他……”

朱见深的心猛地一沉,握着茶盏的手指收紧:“父皇怎么了?”

小太监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旁边伺候笔墨的老太监见他这副模样,连忙上前厉声呵斥:“慌什么!有话好好说!”

“是……是……”小太监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那几个字:“陛下龙驭上宾了!”

“哐当”一声,朱见深手里的茶盏掉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泼溅开来,在青砖上洇出深色的痕迹。他怔怔地看着地上的碎瓷片,仿佛没听懂那四个字的意思。龙驭上宾?那是说……父皇驾崩了?

万贞儿刚要弯腰去扶他,自己手里的漆盘也“啪”地落在地上,杏仁酥撒了一地,其中一块滚到朱见深脚边。热水溅在她手背上,带来尖锐的刺痛,她却浑然不觉,只望着朱见深骤然失色的脸,嘴唇翕动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说什么?”朱见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小太监,“再说一遍。”

小太监被他眼中的寒意吓得一哆嗦,连忙磕头:“是、是御书房的张总管亲自来说的!半个时辰前,陛下在御书房批阅奏折时突然晕厥,太医赶去时……已经、已经没气了……张总管让奴才立刻来报,请殿下速、速入宫!”

“不可能……”朱见深后退一步,后腰撞到了案几,案上的砚台掉下来,墨汁泼了满地,“昨日早朝父皇还好好的,还夸我奏对得体,怎么会……”他喃喃自语,眼神涣散,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他想起昨日退朝时,父皇在文华殿单独留他,拍着他的肩膀说:“见深,你越来越像个储君的样子了。这江山,迟早是你的。”那时父皇的声音虽有些沙哑,却中气十足,怎么会突然……

“殿下!”万贞儿终于回过神来,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胳膊,指尖冰凉,“您冷静些!现在不是慌的时候!”

朱见深猛地转头看她,眼底布满血丝:“冷静?贞儿,父皇没了……我父皇没了!”他像个迷路的孩子,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恐慌,“我还没来得及……还没来得及跟他说顺天府的流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不想娶吴氏……”

万贞儿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知道朱见深与父皇之间的隔阂——当年父皇复辟后,曾因谗言废黜过他的太子之位,虽然后来复立,可那份芥蒂始终存在。这些年朱见深拼命学习政务,处处谨小慎微,不过是想让父皇认可自己,可如今……

“殿下,”她用力攥住他的胳膊,迫使他看着自己,“陛下走了,可东宫不能乱!您是太子,是大明未来的君主,现在所有人都等着看您的反应!您若乱了,这东宫、这朝廷,都会乱的!”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朱见深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看着她强装镇定的模样,混乱的心绪竟奇异地平复了些许。是啊,他不能乱。父皇走了,他就是这个国家的支柱了。

就在这时,原本安静的宫殿突然被一阵嘈杂的喧闹声打破。众人纷纷转头望去,只见殿门被猛地推开,一群宫女和太监簇拥着一位身着华丽服饰的女子走了进来。

这位女子便是太子妃吴氏,她的出现犹如一阵旋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只见她头上戴着一支精美的凤钗,随着她的脚步,凤钗上的珠宝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仿佛在为她的到来增添声势。

吴氏的目光如炬,一进殿门便迅速扫视了一圈,当她的视线落在地上的碎瓷和墨渍时,她的眉头微微一皱。紧接着,她的目光落在了脸色惨白如纸的朱见深身上,眼神交汇的瞬间,她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但很快就被她掩饰过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悲痛的神色。

“殿下!”吴氏快步走到朱见深面前,声音哽咽地说道,“臣妾刚刚听闻父皇……父皇他……”她的话语似乎难以继续,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让人不禁心生怜悯。

然而,就在吴氏准备靠近朱见深时,朱见深却突然像触电般猛地向后退了一步,与吴氏拉开了一段距离。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朱见深下意识地避开她的触碰,语气冷淡:“你来做什么?”

吴氏被他疏离的态度刺了一下,却依旧维持着悲戚的模样:“臣妾听闻噩耗,心里着急,特意来看看殿下。如今父皇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殿下当速速入宫主持大局才是。”她说着,目光扫过站在朱见深身边的万贞儿,眼底的怨毒一闪而过——这等关键时刻,朱见深身边站着的,竟然还是这个老宫女!

朱见深没理会她的话里有话,只对地上的小太监道:“备轿,我要入宫。”他又转向一直候在旁边的老太监,“传我的令,东宫侍卫统领率三百人守住宫门,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是!”老太监躬身应下,匆匆退了出去。

朱见深整理了一下衣襟,转身往外走。经过万贞儿身边时,他脚步顿了顿,却没看她,只低声道:“看好东宫。”

这三个字说得极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托付。万贞儿心头一震,连忙屈膝:“奴婢遵命。”

朱见深没再回头,大步流星地走出殿门,玄色的太子常服在廊下一闪而过,很快便消失在宫道尽头。吴氏见状,也连忙带着人跟了上去,临走前还不忘剜了万贞儿一眼。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满地狼藉和空气中弥漫的茶香、墨香。万贞儿缓缓直起身,望着空荡荡的殿门,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扶着案几站稳,手背上被热水烫出的红痕此刻才开始发烫,可这点疼,远不及心口的沉重。

陛下驾崩了。

这四个字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必将掀起滔天巨浪。她知道,从今往后,朱见深要面对的,是比东宫争斗残酷百倍的朝堂风云——那些觊觎皇位的宗室,那些各怀鬼胎的大臣,还有虎视眈眈的吴氏一族……

“姑姑,您没事吧?”小莲端着一盆冷水走进来,看到地上的狼藉,吓得脸都白了,“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

万贞儿摇摇头,接过冷水浸湿的帕子,敷在手背上:“不用。”她看着小莲,“去,把东宫所有的钥匙都收上来,交到我这里。再去库房清点一下兵器,让侍卫们打起十二分精神,不许出任何差错。”

小莲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从万贞儿凝重的语气里感受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连忙点头:“是,奴婢这就去。”

小莲走后,万贞儿独自一人站在殿中,目光落在案上那幅未完成的《兰亭序》上。朱见深的字迹刚劲有力,却在最后一笔处晕开了一团墨——那是他听到噩耗的瞬间,笔尖掉落留下的痕迹。

她伸出手,轻轻抚过那团墨渍,指尖冰凉。

“殿下,”她在心里默默念着,“您一定要平安啊。”

就在这时,宫墙深处忽然传来一声悠长的钟鸣,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一声声,沉重而肃穆,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是丧钟。

按照礼制,皇帝驾崩后,钦天监会选定吉时敲响丧钟,共一百零八声,向天下宣告国丧的开始。

钟声穿过层层宫墙,传到东宫,传到皇城,传到京城的大街小巷。很快,原本喧闹的京城安静下来,家家户户开始挂起白幡,路上的行人停下脚步,朝着皇宫的方向跪拜。

万贞儿走到窗边,望着皇宫的方向。那里烟雾缭绕,丧钟的余音在空气中久久不散。她知道,一个时代结束了。而属于朱见深的时代,即将开始。

只是,这条路,注定不会平坦。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开始收拾地上的碎瓷片。手指被尖锐的瓷片划破,渗出血珠,她却浑然不觉。从今往后,她能做的,就是守好这东宫,守好这个他托付给她的地方,等着他回来。

无论要等多久,无论要面对多少风雨,她都会等下去。

丧钟还在继续鸣响,一声声,敲碎了午后的暖阳,也敲开了一段波谲云诡的新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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