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陆明翰和王氏也看呆了。
老太太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她忽然松开了秋诚的手,猛地一拍大腿,发出了震天的、狂喜的大笑:
“好!好!好啊!!”
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一把将秋诚拽到身边,压低了声音,用一种“你小子出息了”的激动语气说道:
“诚儿!你......你可算是开窍了!你可算是......懂了!”
秋诚一懵:“外祖母,我......我懂什么了?”
“我懂你啊!”老太太激动地捶了他一下,“我就说嘛!男人,三妻四妾,再正常不过!最要紧的,是......开枝散叶啊!”
“咱们陆家,人丁还是太单薄了!”老太太一脸“封建大家长”的威严,“我巴不得你们这辈,人人都能多生几个孩子!你这......你这一口气......带回来五个!”
“好好好!外祖母......高兴!太高兴了!”
“不是......外祖母,您误会了,她们......”秋诚的冷汗都下来了。
“误会什么?我懂!我懂!”老太太压根不听他解释,她那双精明的眼睛,在五个姑娘身上扫来扫去。
“哪个是月绮?”她问道。
“老夫人,我是。”杜月绮上前一步,盈盈下拜。
“嗯。”老太太拉着她的手,满意地点头,“好,好孩子。这些年,你在外面照顾诚儿,辛苦你了。你这个‘房里人’,是最早的,当居首功。”
杜月绮的脸,罕见地红了。她这个“真正的房里人”,在这阵仗下,也有些吃不消。
“那......这几位是......”老太太的目光,转向了其他四人。
“外祖母!她们是......”
“我知道!都是好姑娘!”老太太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她一把拉过了柳清沅。
“哎哟,这丫头......长得真俊!这眉眼,这身段......”老太太上下打量着,那眼神,就像在看一匹上好的母马。
“丫头,多大啦?”
“回......回老夫人,十......十六了。”柳清沅哪里见过这阵仗,脸红得像火烧云。
“十六......好!好年纪啊!”老太太满意地拍着她的手,又凑到她耳边,低声问了一句:
“身子骨可好?平日里‘伺候’诚儿,还......还利索吗?”
“我......我......”柳清沅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伺候?
她......她连秋诚的手,都只牵过几次啊!
“哎哟,这丫头,脸皮真薄。”老太太更满意了。
她又转向了郑思凝。
“这个......这个好。这个看着就端庄。”
郑思凝那张清冷的脸,也绷不住了,她努力维持着礼仪:“晚辈郑......”
“不用说!”老太太摆摆手,“进了我陆家的门,就是我陆家的人!丫头,你看着知书达理,以后......诚儿的后院,你可要帮着月绮,好好管管。”
郑思凝:“......”
她堂堂洛都第一才女,是来......管后院的?
然后,老太太的目光,落在了薛绾姈身上。
饶是见多识广的老太太,也被薛绾姈那股子妖冶的风情,给镇了一下。
“这个......”老太太的眉头微不可见地一皱,随即又舒展开了。
“这个......也......也好。看着就‘活泛’。诚儿他......他定是喜欢的。”
薛绾姈非但不怕,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竟上前一步,主动挽住了老太太的胳膊,那声音,媚得能滴出水来:
“老太太......您可真有眼光。我们家公子啊......他就是......太‘害羞’了。平日里,都是我们姐妹几个,‘主动’伺候他呢......”
“师姐!”陈簌影在后面急得快跺脚了。
“哦?!”老太太一听,眼睛更亮了!
而秋诚,则快疯了!
“薛绾姈!你......”
“哎呀!”薛绾姈躲到老太太身后,故作委屈,“老太太您看,他又凶我了......”
“反了你了!”老太太果然“护短”,瞪了秋诚一眼,“这么个如花似玉的美人,你凶什么凶?以后不许了!”
最后,老太太看到了躲在最后面、脸红得快滴血的陈簌影。
“哎哟,这儿还藏着一个最小的。来来来,别怕。”
“丫头,你......你也......”
陈簌影哪里好意思哦!
她连连摆手:“不......不是的......老夫人......我......我是她师妹......”
“师妹?”老太太一愣,随即“恍然大悟”。
“哦......师妹啊......那......那也没关系嘛!姐妹同嫁一夫,也是......也是一桩美谈嘛!”
“我......我......”陈簌影快哭了。
“好了好了!”老太太一手拉着一个,高兴得合不拢嘴,“来人啊!赏!这五个丫头,都是咱们陆家的功臣!一人一套‘赤金点翠头面’!今晚......今晚就都......搬到诚儿的院子里去住!”
“外祖母!!!”秋诚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哀嚎。
这场“赏妾”的风波,最终,还是被哭笑不得的舅母王氏,给强行“调停”了。
“娘,您看您,把孩子们都吓着了。”王氏把老太太哄到主位上坐好,“诚儿刚回来,您就给他派‘差事’,哪有这样的。再说了,这几位姑娘,都是客,哪有一来就住孙子院里的道理。”
“什么客人!”老太太一瞪眼,“都......都‘肌肤之亲’了,还客什么人!”
柳清沅和郑思凝的脸,瞬间红得能滴血。
“没有!”
“不是的!”
两人异口同声地反驳。
“什么?”老太太懵了。
薛绾姈在旁边笑得花枝乱颤。
秋诚叹了口气,只能上前,将洛都的事情,捡了一些能说的,简略地说了一遍。
“......所以,清沅和思凝,是因家族获罪,晚辈......是带她们来姑苏,暂避风头的。”
“而绾姈和簌影,是......是晚辈的朋友,受邀......前来做客的。”
他只解释了四个。
杜月绮......他没法解释。
老太太听完,愣了半天。
“......这么说,”她的眼神,在那四个羞愤欲绝的姑娘脸上一扫。
“......这......这都......还是‘黄花闺女’?”
“噗——”薛绾姈一口茶喷了出来。
“那......”老太太的眼神,瞬间从“狂喜”,变成了“痛心疾首”。
她指着秋诚,气得发抖:“你......你这个......不肖子孙!!”
“放着......放着这么四个......你......你......你还是不是男人!你......你对得起我陆家的列祖列宗吗?!我......”
“娘!娘!”舅舅陆明翰赶紧上前,“您消消气,消消气!孩子刚回来......”
“是啊是啊,”表兄弟们也赶紧打圆场。
“祖母,您看您,又急了。”
“就是,诚弟他不是......不是还有月绮姑娘嘛!”
“对哦!”老太太这才想起来,她一把拉过杜月t绮,“还是你!还是你贴心!”
杜月绮:“......”
秋诚只觉得,这个“家”,比洛都的“鸿门宴”......还难应付。
闹剧过后,便是真正的家宴。
陆家的人,真正让秋诚感受到了什么是“亲切”。
长辈们对他嘘寒问暖,没有半分因为他是“养子”而疏远。
几个表兄弟更是拉着他,非要拼酒。
“诚弟,你那手‘借刀杀人’,真是绝了!”大表哥陆明远喝得满脸通红,“我们陆家是商贾世家,最烦和那些官老爷打交道!你这次,是给我们陆家......不!是给姑姑......长脸了!”
“对!明早!明早必须去跑马!”二表哥陆明辉嚷嚷道,“让你看看,咱们姑苏的马,不比你北地的差!”
正闹着,门帘一挑。
几个小脑袋,探头探脑地钻了进来。
“诚哥哥......”一个扎着总角的小丫头,怯生生地喊道。
“是......是京城回来的诚哥哥吗?”
是秋诚的表弟表妹们。
“哎哟,你们几个小猴崽子,也来看‘稀奇’了?”舅母王氏笑道。
秋诚的心,瞬间化了。
他笑着朝那几个小娃娃招了招手。
“来,到哥哥这儿来。”
小孩子们一看他笑,也不怕了,“呼啦”一下围了上来。
“诚哥哥!你......你真的在洛都,打了大官吗?”
“诚哥哥!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秋诚哈哈大笑,他从杜月绮随身带的包袱里,拿出了几串在路上买的、洛都特产的“糖画”,还有几只小巧的“拨浪鼓”。
“哇!”
小娃娃们瞬间欢呼起来,一个个挂在他身上,亲热得不行。
“诚哥哥你真好!”
“诚哥哥你以后别走了!”
秋诚哄着他们,心中一片柔软。
柳清沅和郑思凝,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她们看着秋诚那张在面对权贵时冰冷、在面对她们时温和、在面对孩子时宠溺的脸......
两女的心,都有些异样。
“这小子......倒是会哄人。”薛绾姈在旁边抿着酒。
“师姐,他......他好像,真的和洛都那些人......不一样。”陈簌影小声说。
一家人,其乐融融。
老太太看着秋诚被孩子们围在中间,那副高兴的样子,又开始“痛心疾首”地小声嘀咕:
“这么喜欢孩子......怎么就......就不开窍呢!哎......”
就在这时,舅母王氏,仿佛想起了什么,一拍手。
“哎呀,看我这记性!”
她对秋诚笑道:“诚儿,你还记不记得......你玥儿表妹?”
秋诚一愣:“玥儿?陆明玥?”
“可不是嘛!”舅母笑道,“就比你小两岁,小时候最爱跟在你屁股后面。你俩还因为抢一只蛐蛐,一起掉进过荷花池呢。”
秋诚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了一个扎着两个冲天揪、穿得像个男孩子、笑起来声音比谁都大、还流着鼻涕的小丫头。
“她......”
“玥儿这丫头啊,这会儿又不知道跑哪儿野去了。”舅母一脸“头疼”的宠溺。
“她这性子,一点没改!比男孩子还疯。我已遣人去喊她回来了。这丫头,怕是早就把她这个‘诚哥哥’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舅母笑道:
“到时候你们可再见见,看她......还认不认得出你!”
......
姑苏的夜,是酥软的。
不同于洛都那种带着寒意和肃杀的冷夜,这里的风里裹着太湖的水汽和桂花的甜香,吹在人脸上,像是情人的手。
陆家的接风宴散去后,秋诚被安置在了一处名为“听雨轩”的独立院落。这里原是他母亲陆宜蘅未出阁时住过的偏院,如今修缮一新,既幽静又雅致。
柳清沅、郑思凝、薛绾姈和陈簌影四女,虽被老太太“大笔一挥”赏了名分,但毕竟还未正式过礼,便被舅母王氏妥帖地安排在听雨轩后进的几处厢房里,既方便“伺候”(老太太语),又全了礼数。
此刻,秋诚正坐在窗前,手里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眉头微皱。
他在想一个人。
不是洛都的仇敌,也不是身边的红颜,而是......他那个传说中的表妹,陆明玥。
傍晚时分,就在宴席即将结束之际,那位让他舅母“头疼”不已、让老太太“牵挂”万分的陆家大小姐,终于回来了。
然而,见面的场景,却让秋诚大跌眼镜。
“这......这是玥儿?”
记忆中,那个扎着冲天揪、敢拿着弹弓打鸟、敢跳进荷花池摸鱼的“混世魔王”,此刻,正端端正正地站在堂下。
她穿着一身绣工繁复的藕荷色对襟儒裙,裙摆不动如山。头上梳着最为规整的垂鬟分肖髻,插着两支并不张扬却极显温婉的珍珠步摇。
她走路时,步步生莲,裙角的摆动幅度仿佛是用尺子量过一般,绝不逾越半分。
见到秋诚时,她既没有扑上来喊“诚哥哥”,也没有激动地大呼小叫。
她只是微微垂首,双手交叠于腰侧,膝盖微曲,行了一个标准到可以入选《女诫》教科书的万福礼。
“明玥,见过表哥。”
声音轻柔,细若蚊蝇,透着一股子大家闺秀的矜持与......疏离。
秋诚当时端着酒杯的手都僵住了。
他准备好的一肚子叙旧的话,比如“还记不记得咱们一起偷烤红薯”,硬生生被这股“仙气”给堵回了嗓子眼。
“啊......玥......表妹,免礼,免礼。”秋诚有些手足无措,甚至下意识地想整理一下自己的衣冠,生怕唐突了这位“仙女”。
老太太在一旁看得那是眉开眼笑:“好好好!看看咱们玥儿,到底是长大了,这规矩,这气度,这才是咱们陆家大小姐的样子嘛!”
陆明玥闻言,只是抿嘴一笑,那是标准的“露齿不过三”的微笑,温婉得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祖母谬赞了,这都是孙女分内之事。”
秋诚看着她,只觉得浑身难受。
这感觉,就像是看到一只整天在泥地里打滚的猴子,突然穿上了袈裟,坐在莲花台上念经。
太假了。
太诡异了。
整场晚宴的后半段,陆明玥都表现得无懈可击。她给长辈布菜,动作行云流水;回答秋诚的问话,言辞得体却不逾矩。
就连一向挑剔的郑思凝,都在回去的路上感叹:“这位陆小姐,当真是名门典范。看来这江南女子的教养,确实不凡。”
薛绾姈倒是没什么表示,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了一句:“是吗?我看未必。”
此刻,秋诚坐在窗前,回想起傍晚那一幕,依旧觉得有些不真实。
“难道......真的是女大十八变?”
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罢了,人总是会变的。她如今知书达理,也是好事。总比还像小时候那样,天天被人追着打要强。”
只是,心里多少有些失落。那个能陪他疯、陪他闹的小跟班,终究是......不见了。
“笃笃笃。”
就在这时,窗棂忽然被人轻轻敲响了三下。
秋诚一愣。
这敲击的节奏,两长一短,极轻,像是某种......暗号?
“谁?”
他放下茶杯,警觉地问了一句。
“是我。”
窗外传来一个刻意压低、却怎么也掩饰不住那股子“贼眉鼠眼”味儿的声音。
这声音……有点耳熟。
秋诚走过去,拔开插销,推开窗户。
“呼——”
一个黑影,像只灵活的狸猫,顺着窗沿就翻了进来!
“哎哟喂!可憋死小爷了!”
那黑影一落地,也不管秋诚在不在,直接冲到桌边,抓起那个茶壶,“咕咚咕咚”就往嘴里灌。
茶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打湿了那身......依旧是藕荷色的、精致昂贵的儒裙。
秋诚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借着屋内的烛光,他终于看清了来人。
正是......那个傍晚时分,还要“露齿不过三”的大家闺秀,陆明玥!
只不过此刻,她头上的步摇已经歪了,原本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也被抓得乱糟糟的,那双原本总是半垂着的、显得温婉羞涩的眼睛,此刻正瞪得像铜铃一样大,里面闪烁着名为“解放”的狂野光芒。
“哈——!”
陆明玥一口气干掉了一壶茶,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毫无形象地用袖子——那个绣着金线、价值连城的袖子——狠狠擦了一把嘴。
“活过来了!活过来了!”
她一屁股坐在秋诚对面的太师椅上,两条腿极其自然地......盘了起来,甚至还抖了两下。
“你......”秋诚指着她,半天没说出话来。
“怎么了?”陆明玥抬起头,看着秋诚那副见了鬼的表情,忽然咧嘴一笑。
这一笑,露出了八颗小白牙,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带着几分狡黠,几分无赖,还有......十分的熟悉。
“诚哥哥,怎么?才十年不见,就不认得你‘玥弟’了?”
“玥弟”......
这个久违的称呼,瞬间击碎了秋诚脑海中那个“大家闺秀”的虚假外壳。
秋诚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笑意,从心底涌了上来。
“你这丫头......”他无奈地摇摇头,走过去坐在她对面,“我就说嘛,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刚才在老太太面前那个......是谁?”
“那是‘陆家大小姐’!”陆明玥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整个人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在椅子上,发出了杀猪般的哀嚎。
“啊——!诚哥哥!你都不知道我这几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她一把抓住秋诚的手,开始大吐苦水,那架势,简直比窦娥还冤。
“自从你走了以后,我娘......就是你那好舅母,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非说我再这么野下去,以后嫁不出去,要砸在手里!”
“于是乎!我的噩梦就开始了!”
陆明玥竖起三根手指,一脸悲愤。
“整整三年!三年啊!”
“她们请了三个宫里放出来的老嬷嬷!天天盯着我!走路要走直线,头上还要顶个碗!碗里还得装满水!洒一滴就要挨手板心!”
“吃饭不能吧唧嘴,喝汤不能出声,笑不露齿,坐不摇膝!连睡觉......连睡觉都要绑着腿!说是怕我睡相太差,踢被子!”
她指着自己那张俏脸,委屈得快哭了:“你看看!你看看我这脸!都被那些规矩给憋得......憋得面瘫了!”
“还有那个什么刺绣!女红!我手里拿惯了弹弓和马鞭,非让我拿绣花针!我绣出来的鸳鸯,她们非说是野鸭子!绣出来的牡丹,她们说是大白菜!”
“我冤不冤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