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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至五更,天光未明,正是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

三道迅捷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无声息地翻入了秋诚所在别院的后墙。

为首的秋诚与杜月绮神色凝重,而跟在最后的那道娇小身影,落地时却一个踉跄,几乎是半跪在了地上。

陈簌影!

她浑身都被冷汗浸透,那张总是带着狡黠笑意的俏脸,此刻苍白如纸。她伏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仿佛刚从深海中挣扎上岸,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暂时失去了。

“簌影!”秋诚心中一紧,立刻返身扶住她的手臂,一股精纯的内力立时渡了过去。

“别......别碰我......”陈簌影本能地想甩开,但那股温和而霸道的内力涌入体内,瞬间驱散了她四肢百骸的冰冷和虚脱,她才稍稍缓过神。

“我没事......”她低声嘟囔着,不愿示弱,但那微微颤抖的睫毛却出卖了她的后怕。

“你今夜做得很好。”秋诚的声音里没有丝毫责备,只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温和与赞许,“若非有你,我们今夜一无所获。”

杜月绮也走上前,递过一个瓷瓶:“这是上好的‘九转回神丹’,你内息消耗过度,快服下。”

陈簌影看着两人。

一个是她名义上的“情敌”,一个是她“又爱又恨”的男人。

此刻,他们眼中都没有调侃,没有算计,只有真切的关心。

她那句“我半夜骟了你”的威胁,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幼稚。

她“哼”了一声,别扭地接过药丸,一口吞下,算是领了情。

“那地方......比我想象的还要可怕。”她缓过劲来,声音依旧发颤,“秋诚,你真的要......算了,你肯定会的。”

秋诚没有回答,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今晚立了大功,先回去休息。剩下的事,我来处理。月绮,派人护送簌影姑娘回去,务必确保安全。”

“不用!”陈簌影立刻跳了起来,“我......我才不用人送!我狐影门的身法,难道还怕人跟踪吗?”

她故作潇洒地一挥手,只是那脚步还有些虚浮。她深深地看了秋诚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惊恐,有佩服,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我师姐那里......你......你少欺负她!”她最后还是丢下了一句色厉内荏的威胁,纵身一跃,消失在了黎明前的薄雾中。

“公子,”杜月绮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簌影姑娘......似乎对您情感愈发复杂了。”

“她是个好姑娘。”秋诚轻叹一声,收回了目光。

他的眼神,在片刻的温和后,重新变得冰冷。

“三百死士,数百婴孩......”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杀意,“好一个郑竹,好一个柳传雄,好一个......三皇子谢景明!”

那副手忙脚乱照顾婴孩的“可笑”画面,在秋诚的脑海中,却勾勒出了一幅最残忍、最冷血的图景。

他们不是在“养”孩子。

他们是在“炼”兵器!

用那些最无辜、最纯净的生命,去浇灌他们那肮脏不堪的野心。

“公子,天快亮了。您一夜未睡,先去梳洗吧。”杜月S绮低声道。

“嗯。”秋诚点了点头,他确实需要冷静一下。

他刚走进内室,热水早已备好。他褪去那身沾染了寒露与杀气的夜行衣,将自己沉入温热的水中。

地宫中的寒意、婴孩的啼哭、陈簌影的苍白、杜月绮的凝重......一幕幕在脑中闪过。

他忽然感到了一种深刻的疲倦。

这洛都,就像一个巨大的泥潭。他越是挣扎,陷得越深。柳清沅的热情、郑思凝的矜持、薛绾姈的试探......这些情感交织在权谋的巨网中,让他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

他甚至不知道,当他有朝一日揭开柳传雄和郑竹的真面目时,该如何去面对那两个......对他真心的女孩。

“公子,”杜月绮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天亮了,驿站送来了南边的加急信笺,指明是给您的。是......姑苏陆家。”

姑苏?

秋诚的动作一顿。

这个遥远而温暖的词汇,瞬间冲散了他心中的阴霾和杀意。

一盏茶的工夫后,秋诚已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月白长袍,坐在了书房内。

杜月绮将一封火漆完好的信笺递了上来。

那信封用的不是寻常的麻纸,而是姑苏特产的“澄心堂纸”,光滑细腻,隐隐透着一股墨香和淡淡的、熟悉的桂花香气。

秋诚的心,没来由地一软。

他拆开信封,抽出信纸。

映入眼帘的,是一排娟秀中透着威严的字迹,来自一位他既熟悉又陌生的老人。

“外孙秋诚,见字如晤。”

信的开头,便让秋诚眼眶一热。

称呼他为“外孙”的,正是陆宜蘅的母亲,秋诚名义上的“外祖母”。一位与他并无血缘,却在他幼时给过他无数温暖的老人。

信中写道:

“......前些时日,有北地客商南下,言及你在北地平安镇剿除寇匪,声名鹊起。外祖母闻之,一夜未眠。喜的是我陆家外孙终非池中之物,一遇风云便化龙;忧的是那匪寇狠毒,刀剑无眼,你一个孩子,孤身在外,受了多少苦楚......”

“......月前,又有商队传讯,说你已平安南下,不日将至姑苏。外祖母欣喜不已,命人将你幼时住过的庭院打扫一新,连你最爱吃的桂花糖糕,都让厨娘备下了新蜜。可左等右等,金秋已过,枫叶皆红,却仍不见你的人影。”

“......直到昨日,方才听闻,你竟在洛都那是非之地蹉跎。诚儿,你这是何故?洛都那地方极是藏污纳垢。你一个外头来的年轻人,毫无强援,岂不正是那豺狼虎豹眼中的肥肉?外头到底不安全!”

“......宜蘅那孩子最关心你,你也莫要让你母亲担心。你陆家的表兄表妹,亦是时常问起。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这洛都的年有什么好过的?冰天雪地,人心更寒。”

“......速速南下!外祖母年纪大了,不中用了,只是很想念你。已有许多年未见了吧......”

“......莫要耽搁,早日回家。”

信到这里便结束了。

没有一句责备,没有一句质问,通篇都是一个老人最质朴的唠叨和最深切的担忧。

那句“早日回家”,重若千钧。

秋诚拿着那封信,久久未动。

他上一次见到这位“外祖母”,是何时?

他想起来了。

那年他九岁,跟着母亲回陆家省亲。

调皮捣蛋的秋桃溪,打碎了外祖父最心爱的一方砚台,他替妹妹顶罪,被罚跪祠堂。

是那位老人,提着一盏灯,在深夜里走进冰冷的祠堂,用那双温暖的手,将他冰凉的小手握住。

她没有骂他,只是叹了口气,说:“你这孩子,性子怎么比你娘还倔,谁不知道不是你做的......地上凉,快起来,外祖母给你煮了面。”

那晚,他吃到了这辈子最好吃的一碗面。

“公子......”杜月绮站在一旁,与他一同看完了信,她的眼圈也有些发红。

“月绮,还记得吗?”秋诚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上一次回姑苏......还不满十岁。”

“我记得呢。”杜月绮的声音里带上了难得的笑意,“那次回去,爷您还把陆家大公子的那只宝贝鹦鹉给放飞了,害得整个陆家鸡飞狗跳。”

“咳......”秋诚有些尴尬,“年少无知,年少无知。”

“是啊。”杜月绮笑道,“属下在北地寻到爷之前,曾奉命回了姑苏一趟,向老夫人禀报。那时候,老夫人就一直在念叨您了。她总说,‘那孩子在外吃苦,也不知低头,什么时候才肯回家’。”

杜月绮打趣道:“这次回去,老夫人定要惊讶了。当年那个只会闯祸的小不点,如今已经变得这样英姿飒爽,是能独当一面的大英雄了呢。”

“英雄吗......”秋诚自嘲一笑。

他看着窗外刚刚泛起鱼肚白的天空,心中那股因地宫的黑暗而滋生的寒意,被这封家书彻底驱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滚烫的、名为“守护”的暖流。

“你说得对。”秋诚的眼中重新亮起了光芒,“虽然没有血脉关系,但老夫人,宜蘅,还有月绮你......你们都是我的家人。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他忽然明白了。

他为什么要在洛都?他为什么要去查郑竹和柳传雄?

他不是为了权势,不是为了复仇。

他是为了......守护。

守护像李氏那样的弱者不再被碾碎;守护像岳灵照那样的孩子能平安长大;守护像姑苏陆家这样的“家”,不被那些黑暗的权谋所波及。

而现在,这个“家”正在呼唤他。

“外祖母说得对,我......蹉跎太久了。”秋诚的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公子,您的意思是......我们南下?”杜月绮一喜。

“不。”秋诚缓缓摇头,“现在还不能走。”

“啊?”

“我不能把洛都这个烂摊子,把三皇子这根毒刺,留在我身后,威胁到姑苏,威胁到我的家人。”秋诚的目光落在书桌上,“地宫里的那些孩子,他们也在‘回家’。他们是被谢景明强行制造的‘家人’。我不把这个巢穴端掉,我走不安心。”

“老夫人想我回家过年......”秋诚的唇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

“那么,我就必须——速战速决!”

他猛地转过身,那股因家书而起的温情,瞬间化作了雷厉风行的决断!

“月绮!”

“在!”

“磨墨!取我最好的请柬!”

杜月绮一愣,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要这个,但还是立刻照办。

秋诚站在桌案前,提起狼毫笔。

“公子,这是......”

“我‘病’了这么久,也该痊愈了。”

秋诚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柳传雄和郑竹,不是一直想试探我的底线吗?我一直躲着,他们反而摸不清我的虚实。”

“现在,我要主动出击。”

“我要在洛都,办一场最盛大的宴会。我要把所有人都请来。”

他笔走龙蛇,第一个名字,便让杜月绮心头一震。

“洛都知府,郑竹。”

他写下这个名字时,眼前浮现的,却是郑思凝那张清冷骄傲的脸。他心中微叹,但落笔却无半分迟疑。

“我要当着全洛都名流的面,告诉他们,我秋诚,回来了。”

他又取过一张请柬,写下了第二个名字。

“洛都商会总掌舵,柳传雄。”

“他不是想用柳清沅来‘绑’住我吗?我就给他这个机会。我倒要看看,当着满城权贵的面,他柳家的‘诚意’,能有多少分量。”

秋诚的笔毫不停,一个个名字接连出现:

“城防营副统领,张威。”

“翰林院学士,李若谷。”

“禁军教头,王胜。”

“......”

“公子!”杜月绮看着那一个个名字,倒吸一口凉气,“这些人......他们......他们分属不同的阵营!有三皇子的人,还有大皇子的人!您把他们聚在一起......”

“我就是要他们聚在一起。”秋诚冷笑,“这水,还不够浑。我要把火点起来,让所有人都到台面上来。他们不是想看戏吗?我就搭个台子,让他们都来唱!”

“地宫的线索,我们不能动。一动,就是打草惊蛇,我们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但我们可以动‘人’。”

秋诚放下笔,看着桌上那十几份烫金请柬,眼中闪过一丝与他温和外表不符的锋芒。

“我要让郑竹和柳传雄……寝食难安。我要让他们主动露出马脚!”

“月绮,你现在就去办。”秋诚下达了命令,“第一,将这些请柬,在今天日落前,送到他们府上。务必亲手交到。”

“第二,用我们的名义,去包下洛都最好的酒楼‘望江月’。告诉掌柜的,三日之后,我要宴请全城。”

“三日?!”杜月绮大惊,“公子,这太仓促了!望江月那边根本......”

“告诉他,我出三倍的价钱。”秋诚淡淡道,“如果他办不到,就告诉柳传雄,我秋诚的宴会,因为他的人办事不力而办砸了。你猜,他会不会让掌柜的办到?”

杜月绮瞬间明白了。

这是阳谋!

公子在用柳传雄的资源,去办一场对付柳传雄的宴会!

“那......柳小姐和郑小姐呢?”杜月绮忍不住问。

秋诚沉默了。

他走到窗边,看着那轮刚刚升起的、无精打采的冬日。

“她们的父亲会来的。”他低声道,“我不想......把她们也卷进来。至少,现在不想。”

“是。”杜月绮不再多言,她收起所有请柬,雷厉风行地转身离去。

......

秋诚的三日之宴,如同一块巨石砸入洛都这潭深水。

不,甚至不是巨石。

它更像是一根无形的搅水棍,在所有人看不见的深处,猛地转了一圈。

当那些烫金的请柬,由杜月绮亲自带人,以一种近乎蛮横的、不容拒绝的姿态,在同一天下午送达洛都各大府邸时,整个洛都官场和上流社会,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随之而来的,是疯狂的骚动。

“疯了!这秋诚是疯了!”

“他‘病’了半个月,就琢磨出了这种自杀的法子?”

“你看这名单!太子太傅的门生、大皇子的小舅子、三皇子的人......还有柳传雄这个老狐狸和郑竹那个地头蛇!他想干什么?他想开‘群英会’吗?”

“他这是在公然告诉所有人:我秋诚,价高者得!”

“呸!我看他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他以为他是谁?一个北边来的毛头小子,就算是秋荣的儿子,也敢在洛都搅动风云?他这是在玩火!”

各种议论,在洛都的宅邸深处悄然上演。而在这场风暴中,有两个地方的反应,最为耐人寻味。

柳府。

“望江月?他要包下望江月?!”

柳传雄在书房里,一脚踹翻了一个价值千金的青瓷花瓶,但他那张圆脸上,却洋溢着一种极度亢奋的红光。

“老爷,您......您别急啊。”管家吓得浑身一哆嗦。

“急?我不是急!我是兴奋!我是激动!”柳传雄搓着手,像一头即将饱餐的饿狼,“望江月是我们柳家的产业!他秋诚要用我的地方,宴请全城权贵,这是什么?这是在向所有人宣布,他秋诚,是我柳家的人!”

“可......可是......”管家颤颤巍巍地递上一份名单,“老爷,您看......这请的人......三教九流......不,是三宫六院的人都齐了。大皇子的人,跟三皇子的人,那可是死对头......这万一在咱们的酒楼里打起来......”

柳传雄脸上的笑容一僵。

他抢过名单,越看,手抖得越厉害,额头的冷汗“刷”地一下就下来了。

“这个......这个张威,是大皇子的人,出了名的莽夫。”

“这个李若谷,是以前徐太傅的老师,最是古板。”

“还有这个,这个王胜......他......他不是只听圣上的吗?秋诚怎么请得动他?”

柳传雄那点商人的狂喜,迅速被一种政治的恐惧所取代。

他忽然明白了。

秋诚这不是在“投靠”他,这是在“利用”他!

“他要用我的望江月,搭一个台子,让所有人都来看戏!”柳传雄一屁股坐回太师椅上,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他这是在逼我柳传雄站队啊!”

“老爷,那......那杜月绮姑娘还在前厅候着呢。她说,若是办不妥,她就......就只能回禀秋公子,说是柳家办事不力,这宴会,不办也罢......”

“放屁!”柳传雄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不办?不办我柳家就彻底完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商人的决绝和狠辣。

“他秋诚敢赌,我柳传雄就敢跟!”

“传我命令!”柳传雄对着门外嘶吼道,“从今天起,望江月闭门谢客!把里面所有的东西都给我扔了!全换成我库房里最好的!地毯换成波斯的!酒具换成西域的琉璃盏!酒,给我上三十年的‘火阳春’!菜,去把‘御膳房’退下来的王师傅给我绑......不,给我请来!”

“告诉望江月的掌柜,他要是办砸了,连同他一家老小,都给我扔到江里喂鱼!”

“还有!”柳传雄喘着粗气,“这三日,给我把全城最好的护卫都调过去!明哨暗哨,把望江月围成铁桶!一只苍蝇都不许飞错地方!”

“是!”

管家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书房内,柳传雄瘫在椅子上,用袖子擦着满头的热汗和冷汗。

“累......真是累死我这把老骨头了......”他喃喃自语,“这女婿......怎么比老夫还狠啊......”

这三日,柳传雄当真是“尽心尽力”,他把这辈子做生意的本事都使出来了。他吃住都在望江月,亲自盯着每一个细节,生怕出了半点纰漏。

他手下的人都说,老爷为了这未来的“女婿”,真是快累傻了。

而柳传雄的焦头烂额,柳清沅自然是看在眼里的。

她也很好奇,秋诚病了这么久,怎么突然一出手,就搞得自家爹爹人仰马翻。

她也收到了消息,自然,也知道了自己没被邀请。

“爹爹,”晚膳时,她难得见到了父亲一面,柳传雄正狼吞虎咽地扒着饭,眼圈黑得像熊。

“秋公子他......为什么不请我呀?”柳清沅撅着嘴,有些委屈,“他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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