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亭驿的荒草没过膝盖时,沈砚之的布鞋已经磨出了洞。鞋尖的布料卷着毛边,露出点泛白的棉絮,每走一步,粗糙的草茎就往破洞里钻,蹭得脚底发疼。他却像浑然不觉,只攥着那枚宣统铜钱,指节被勒得发白,铜钱边缘的绿锈嵌进掌心纹路里,痒得像有小虫在爬。苏晚拽着他的衣角,发梢沾着的草籽簌簌往下掉,落在他磨破的裤脚上,像撒了把碎星子。她走得有些急,呼吸带着点喘,却不敢松开手——这泉亭驿荒废了二十多年,据说当年一场大水冲垮了驿站,连路碑都被冲得没了影,若不是闻墨记着太奶奶的话,他们怕是要在这荒草里转上一整天。
闻墨背着画板走在最前面,木柄上的红绳在风里飘得像条小蛇。那红绳是他太奶奶临终前系上的,说“背着画板走泉亭驿,红绳能引着找着碑”。他忽然停脚,转过身时,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贴在额角,眼里亮得像落了星:“奶说,残碑就在那棵老榕树下,树根缠着碑角,像抱着块宝贝不肯撒手。”他的声音里带着点颤,手不自觉地摸了摸画板——里面夹着太爷爷的日记,那本泛黄的册子,记着多少关于泉亭驿、关于沈家和闻家的旧事,今天总算是要见分晓了。
老榕树的枝干歪歪扭扭地伸到天上,像个佝偻着背的老人,枝桠间挂着些干枯的藤蔓,风一吹,“哗啦”响,像是在说话。树洞里积着半洞雨水,水面浮着层绿苔,映出三人的影子,挤在个小小的框里,脸贴着脸,倒像是幅画。沈砚之拨开齐腰的蒿草,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袖口,凉得刺骨。他动作轻得很,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指尖刚触到石碑的瞬间,心猛地一跳——一块青灰色的石碑露了出来,碑顶缺了个角,像是被人硬生生掰掉的,边缘被风雨啃得坑坑洼洼,布满了细碎的裂纹,却在离地三尺的地方,显出四个凿痕深刻的字,笔画遒劲,带着股说不出的力道:“闻仙问医”。
“是作者的笔名!”苏晚的声音发颤,指尖下意识地伸过去,刚触到石碑,就被硌得缩回手。她低头看了看指尖,红了一小块,再抬眼往碑上瞧,才发现字缝里嵌着的碎石子,形状竟与荷花池底捞上来的木片边缘严丝合缝。那木片是她上周在闻仙堂后院的荷花池里发现的,边缘磨得光滑,当时只当是块普通的木头,现在想来,竟是与这残碑有关。她忽然想起闻仙堂账册里夹着的那页泛黄的纸,纸角都卷了边,上面的字迹娟秀,是太奶奶的手笔:“泉亭驿石碑,字为沈君所题,石为闻家所采,说要‘让墨香混着药香,记着没说完的话’。”她念得轻,眼眶却慢慢红了——沈君,不就是沈砚之的爷爷吗?
闻墨蹲下来,膝盖跪在湿草里,也顾不上凉。他用画板的边角小心翼翼地刮去碑侧的泥,动作轻得像在抚摸什么珍宝。泥土一点点脱落,一个莲形的凹槽慢慢显出来,边缘刻着细碎的纹路,大小正好能放下沈砚之手里那枚宣统铜钱。“太爷爷的日记里画过这个!”他指着凹槽边缘的纹路,声音里满是激动,那里刻着细小的莲瓣,一瓣、两瓣……数到第七瓣时,瓣尖突然拐了个弯,像是被什么重物砸过,留下个浅浅的印子。“日记里说‘沈兄刻到第七瓣,突然停了,说等阿鸾来补’。”阿鸾,是他太奶奶的名字啊。闻墨的指尖碰了碰那道弯痕,心里酸溜溜的——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爷爷和太奶奶连碑都没刻完,就匆匆分开了?
沈砚之把铜钱往凹槽里放,指尖的汗蹭在铜钱上,绿锈晕开一点。刚碰到石面,铜钱忽然“咔”地转了半圈,声音在寂静的荒草里显得格外清晰。绿锈蹭在碑上,竟显出点墨色,顺着莲瓣的纹路慢慢爬,爬成一朵小小的荷,花瓣上还带着点若有若无的光泽。他忽然想起祖父在泉亭驿留下的那张便签,纸都快脆了,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清晰:“石碑吸墨,那是用钱塘潮泥和的松烟,说这样刻的字才能‘活’在石头里,等该等的人来。”原来如此,祖父当年刻碑,竟是早有打算。
苏晚忽然往碑后绕,脚步轻得像猫。碑后的青苔更厚,绿油油的,沾着露水,滑得很。她伸手扶着碑身,指尖刚碰到青苔,就顿住了——青苔下,竟藏着一行极小的字,字迹娟秀,是太奶奶的笔体:“民国八年冬,与阿鸾别于此,碑未刻完,人未走远。”字迹被雨水泡得发胀,笔画有些模糊,唯独那个“别”字,竖钩弯得像条蛇,钩尖处还粘着点红——不是锈,是胭脂!那颜色,与她祖母嫁妆匣里那盒压在最底下的胭脂,分毫不差。那盒胭脂,祖母临死前都攥在手里,说“是阿鸾当年留下的,等她回来,还要用呢”。
“这是太奶奶的字!”苏晚的声音抖得厉害,指尖轻轻抚过那点红,像是怕碰掉了。忽然,她摸到个小小的凸起,藏在“别”字的钩尖里。她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抠下来,一看,是块极小的绣线,红得像血,线头还带着点毛边。“她总说‘当年在泉亭驿,把胭脂蹭在碑上,是想让你爷爷回头时,能看见点红,能记着还有个人在等他’。”苏晚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在碑上,砸在那点红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原来太奶奶当年,是抱着这样的心思啊。
闻墨的画板“咚”地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他顾不上捡,眼睛死死盯着碑底的石缝,那里露出半张纸,被树根缠着,纸角都黄了。他伸手,慢慢把纸扯出来,动作轻得怕把纸弄破。展开一看,是半张药方,字迹是闻家太奶奶的,娟秀里带着点刚劲:“沈君临行,取药三帖,说‘若归时荷已开,便用此药煮酒,与阿鸾同饮,醉里话当年’。”药方的边角画着个小小的风灯,灯芯处写着个“等”字,墨迹晕开的样子,像一滴没干的泪,在纸上留下浅浅的印子。闻墨的手抚过那个“等”字,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太奶奶等了一辈子,到死都没等到爷爷回来,这药方,怕是永远都用不上了。
沈砚之忽然注意到,铜钱嵌进凹槽后,碑面渗出的墨色越来越浓,像泉水似的,一点点往下滴,在地上积成个小小的水洼。水洼里倒映出的三人影子里,竟多了个穿长衫的身影,那人背对着他们,正握着凿子往碑上刻字,凿子落下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旁边站着个穿蓝布衫的姑娘,梳着两条麻花辫,手里举着一支荷花,花瓣上的露水掉进旁边的墨碗里,晕出一圈淡红。
“是爷爷和奶奶!”苏晚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荷,眼泪掉得更凶了。她记得祖母说过,爷爷最爱穿长衫,奶奶年轻时总爱梳麻花辫,手里总拿着荷花。风灯的光落在水洼里,那两个影子忽然转过身,对着他们笑。姑娘手里的荷花掉进水洼里,墨色的水面上立刻开出一朵真荷,花瓣粉嫩,上面写着个“归”字,字迹鲜红,像是用胭脂写的。
闻墨抓起地上的画笔就往纸上赶,笔尖蘸着地上的墨,墨汁还带着点碑石的凉意。他画得急,手都在抖,画到那穿长衫的影子时,笔尖突然自己动了,像是有什么力量在牵引着,在画纸空白处写下:“墨落纸上,魂归人间。”字迹苍劲有力,与石碑凹槽底部的刻字,一模一样。他吓得笔都掉了,画纸被风吹得贴在碑上,墨迹竟顺着碑缝往里渗,像被石头“吃”了进去,一点痕迹都没留下。闻墨愣在原地,心里又惊又喜——这是爷爷在回应他们吗?
沈砚之忽然想起闻仙堂药柜暗格里的那盏风灯,灯架是桃木的,已经有些发黑,灯芯里裹着的松烟末,当时闻着就觉得熟悉,此刻再闻石碑渗出的墨色,竟是同一个味道,带着点钱塘潮泥的咸腥,还有松烟的清香。他赶紧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吹了吹,火苗“腾”地起来,照亮了三人的脸。他点燃风灯,灯光透过纸罩,柔和地照在碑上,“闻仙问医”四个字突然发亮,金光闪闪,与铜钱上的“宣统”二字相互辉映,把周围的荒草都染成了金色,像撒了层碎金。
“你看树根!”苏晚拽着沈砚之的胳膊,声音里满是惊喜。老榕树的根须在灯光里轻轻晃,像一条条绿色的小蛇。每根须上都缠着点东西,是绣线,红的、绿的、蓝的,颜色虽旧,却依旧鲜亮,缠成一个小小的网,网住一块碎布,是半方诗帕。帕子上绣着一朵莲,花瓣只绣了一半,针脚细密,与闻仙堂账册旁夹着的那半方诗帕,正好能拼合在一起。“太爷爷说‘当年石匠把你们太奶奶的帕子缠在树根,说这样树能长得旺,等帕子烂了,人就回来了’。”苏晚把两块帕子拼在一起,一朵完整的莲赫然出现,花瓣上还绣着一行小字:“墨染莲心,静待君归。”
诗帕拼合的瞬间,石碑突然“嗡”地响了一声,声音低沉,像是从地底传来的。凹槽里的铜钱转得飞快,绿锈一点点掉在地上,露出金灿灿的铜色,耀眼得很。钱孔里突然钻出一根细藤,嫩绿色的,顺着碑面往上爬,爬得飞快,爬到“闻仙问医”四个字中间,开出一朵极小的紫花——是临安北花墙下的紫茉莉!苏晚去年春天还摘过,当时闻墨还笑她,说“这花总在傍晚开,像等谁回家,你摘了它,它等的人就找不着路了”。没想到,在这里竟能看见它。
闻墨翻开太爷爷的日记,书页已经泛黄,纸边都脆了。最后一页的空白处,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字,是用石碑渗出的墨写的,字迹苍劲,是沈砚之爷爷的笔体:“沈兄说,等石碑认了铜钱,荷花开满池,他就带着阿鸾回来,把第七瓣刻完,把没说的话,都补上。”字迹的末尾,画着一个小小的笑脸,嘴角歪歪的,像他画里那个刻碑的石匠,带着点憨厚,又带着点期盼。闻墨的指尖抚过那个笑脸,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太爷爷,您看,爷爷和太奶奶,终于要回来了。
沈砚之忽然弯腰,从怀里掏出那半方拼合的诗帕,又从背包里拿出闻仙堂的半瓶墨汁,把诗帕裹在墨汁瓶外,往碑前的土里埋。泥土湿润,带着点青草的气息。“爷爷的便签里说‘碑要接地气,得用念想喂着,念想够了,人就回来了’。”他埋得很深,土刚盖好,就看见一片嫩绿的荷叶从石缝里钻出来,叶心的露水落在埋帕子的地方,“咕嘟”冒了个泡,像是在回应他。
苏晚把风灯挂在榕树枝上,灯绳绕了三圈,怕被风吹掉。灯光透过纸罩,在碑上投下一朵晃动的荷影,与地上墨洼里的荷影重叠在一起,像一朵会动的莲,在暮色里轻轻摇曳。她想起祖母临终前拉着她的手,声音微弱却坚定:“泉亭驿的碑是活的,你对着它说话,它能听见,你爷爷和奶奶,都能听见。”此刻,风穿过碑顶的破洞,发出“呜呜”的声响,真像有人在低声应:“听见了,等你呢,一直都在等。”
闻墨的画终于画完了,画纸上的泉亭驿残碑前,站着两对人。老的那对,男的握着凿子刻碑,女的举着荷花站在旁边,眼里满是温柔;年轻的那对,男的攥着铜钱,女的拽着他的衣角,眼里满是期盼。中间的铜钱发着光,像一颗跳动的心,连接着两对人。他把画往碑上靠,刚碰到碑面,画纸突然自己卷起来,裹着那半张药方,一点点往石缝里钻,像要把所有人的念想,都藏进石头里,藏进祖辈的等待里。
太阳落山时,天边染成了橘红色,像打翻了的胭脂盒。三人往回走,脚步比来时轻了许多,心里却沉甸甸的,装满了温暖。沈砚之回头望,老榕树下的风灯还亮着,昏黄的灯光在暮色里显得格外温暖。碑上的“闻仙问医”四个字,在暮色里像四颗星星,闪着柔和的光。他忽然明白,这残碑哪是石头,是祖辈用思念垒的家,铜钱是钥匙,墨是魂,风灯是引,等后人来开门时,总能看见里面的人,还在灯下等着,没走远,也没忘记。
荒草在身后“沙沙”响,像有人跟着,脚步轻轻的,带着点温柔。苏晚攥紧沈砚之的手,他的手心全是汗,却比风灯还暖。闻墨背着空画板,木柄上的红绳被风吹得飘起来,缠在两人的手腕上,缠了三圈,像打了个解不开的结。他忽然想起钱塘的老人说过,这样的结,叫“三世缘”,是上辈子的债,这辈子的情,下辈子的约,缠缠绵绵,生生世世。
沈砚之低头,看着手腕上的红绳,又望了望远处的暮色,嘴角慢慢扬起。他知道,这不是结束,是开始。爷爷和奶奶的等待,终于有了回应;他们的故事,也才刚刚开始。泉亭驿的残碑,会记得这一切,记得祖辈的思念,记得他们的到来,记得那句“墨落纸上,魂归人间”。
风灯依旧亮着,在老榕树下,在残碑旁,像一颗永不熄灭的星,等着每一个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