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楼下,神渡准缓缓放下手,再次闭上了眼睛,面容恢复了一贯的淡漠。
仿佛刚才那跨越现实与梦境、精准湮灭【谎言】残渣的干预从未发生过,仅仅是一次微不足道的呼吸调整。
凉子屏住呼吸,侧耳仔细倾听了一会儿楼上持续的、平稳安宁的寂静,终于长长地、彻底地松了口气,身体像是被抽走了力气般软软地坐回椅子上。
「よかった……もう、平気なようです……」
(太好了……好像,已经没事了……)
千鹤也抚着胸口,小脸上还残留着一丝后怕,心脏砰砰直跳。
「ほんとに、ヒヤヒヤしました……あの声、すごく苦しそうで……」
(真的,吓死我了……刚才那声音,听起来好痛苦……)
她们再次深刻地、直观地意识到,让有珠留在这里是目前唯一且最正确的选择。
倘若没有神渡准坐镇并即时施加那匪夷所思的压制,刚才那种诡异而凶险的情况后果不堪设想——她们根本无法想象,也无法应对。
此时,神渡准的意识深处,那因短暂干预而可能产生的细微涟漪已被绝对意志彻底抚平。
30%的人性与70%的神性再次回归到那个危险却稳定的平衡点,如同冰冷的精密仪器校准完毕,不再有丝毫多余的起伏。
他并未睁眼,只是淡淡地开口,似乎只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实验结果:
「さっきので、久远寺有珠の体内に残っていた【谎言】の気息は、ほぼ完全に消灭した。残るは微々たる粉々に过ぎん。顕现して彼女に影响を与えるどころか、俺がさらに手を下すまでもなく、时间の経过とともに自然に消散する。だいたい六、七日ほどで问题はなくなるだろう。」
(刚刚那一下,基本上把久远寺有珠体内残余的谎言气息给消灭干净了。剩下的不过是微不足道的粉屑。别说显化出来影响久远寺有珠,甚至不需要我再干预,就会随着时间自然消散。差不多也就是六七天的工夫,就不会有问题了。)
姐妹俩闻言,顿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可以安稳放下。
「それは、本当に良かったです!」
(那真是,太好了啊!)
楼下紧绷的气氛终于缓和下来,恢复了之前的静谧。
凉子重新拿起图册,千鹤也试图再次沉浸到小说世界里,虽然心思仍不免偶尔飘向二楼。
……
时间在寂静中悄然流逝。又过了数个小时。
二楼卧室内,久远寺有珠从深沉无梦的睡眠中自然醒来。
她眨了眨眼,借着从门缝透入的微弱光线看了看床头柜上的小闹钟,发现自己竟然足足睡了七个小时,此刻已是深夜十一点多。
一股强烈的饥饿感正清晰地从胃部传来,提醒着她自午后至今未曾进食,仅在下午喝了些茶,吃了一些草莓。
她微微侧头,看向旁边的床铺。
水野姐妹似乎早已进入梦乡,呼吸均匀而绵长,睡得正沉。
水野千鹤在之前带自己上二楼时曾提到过,「世道」内的作息颇为规律,水野姐妹的睡觉时间通常在十点半左右,此时确实应是熟睡的时刻。
久远寺有珠原本想忍耐一下,等待天明。
但空瘪的胃部持续发出抗议的鸣响,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显得格外清晰。
她最终还是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地下了床,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走下楼梯,来到了「世道」一楼空旷而安静的大厅内。
厅内只有几盏壁灯散发着柔和的暖光,大部分区域笼罩在舒适的昏暗之中。
神渡准依旧如同凝固的雕像般,坐在那张暗红色的天鹅绒沙发上,双目紧闭,呼吸平稳得近乎消失。
【……寝ているのか?】
(……睡着了吗?)
有珠犹豫地站在原地,进退两难。
她实在不好意思打扰可能正在休息的神渡准,但另一个尴尬的现实是:她总不能像个窃贼一样,在别人的店里偷偷摸摸地翻找食物吧?
她就那样僵硬地站在楼梯口附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可是饥饿感又实在难以忽视……
正当她犹豫不决、身体微微僵硬时,神渡准却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深邃的眸子在昏暗光线下准确无误地看向她,仿佛早已感知到她的到来和窘境。
「腹が减ったか?」
(饿了吗?)
他直截了当地问道,语气平淡无波。
有珠的脸颊微微发热,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はい。」
(……嗯。)
神渡准从沙发上站起身,步履从容地走向店铺后方的厨房区域,头也不回地说道:
「ちょうど明日の朝食用に、包子(パオズ)を买ってきたところだ。あの店はなかなか良い。店主は中国人で、夜しか开かない変わり者の店だが。」
(我刚刚去买了一些包子做明天的早餐。那家包子店不错,老板是中国人,不过只在晚上开店,白天就不营业了。)
他从那台安静且高效的冰箱里取出一个厚厚的、看起来颇为结实的白色油纸袋,里面似乎装着满满一盆东西。
令人惊讶的是,那纸盆甚至还在微微冒着热气,显然是刚放入冰箱没多久。
「ほら。」
(瞧。)
他将纸盆带过来,将内容物的面微微倾斜,对准久远寺有珠的脸。
久远寺有珠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那是一个个比点心略大、比普通包子又小不少的“一口包”。
雪白柔韧的外皮包裹得极为妥帖,有些包子的表皮甚至隐隐透出内里馅料浓郁的浅棕色汤汁所形成的斑块,看上去异常诱人。
这是纯粹的中式点心,与她过去所接触的任何食物风格都截然不同。
或者说,对于习惯了英式下午茶和日式清淡饮食的久远寺有珠来说,简直是另一个世界的、充满了“罪恶感”的碳水炸弹。
「食べてみろ。」
(尝尝。)
神渡准示意道。
「フォークは……ありますか?」
(有叉子吗?)
有珠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
「ない。箸ならあるが、俺は直接こうして手でつまんで食べる方が好きだ。」
(没有。倒是有筷子,不过我习惯直接用手拿着吃,像这样。)
说完,神渡准示范性地伸出修长的手指,用拇指和中指极其灵巧地轻轻揪起一个热气腾腾的小包子,整个送入口中。
随后咀嚼了几下便咽了下去,动作自然而利落,丝毫不显粗鲁,有种直率的美感。
「试してみろ。」
(试试。)
神渡准说。
久远寺有珠略感惊讶地看着他,又看了看那盆诱人的包子,最终还是克服了习惯的桎梏,学着样子,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
她试探性地咬了一小口——
瞬间,薄而富有弹性的外皮被咬破,滚烫而极其鲜美的浓郁肉汁立刻涌入口中,混合着酱香十足的肉馅,形成了一种强烈而纯粹的冲击力!
「うぅ……!?」
(唔……!?)
她顿时微微睁大了眼睛,甚至一时不察被汤汁轻微地烫到了舌头,但那极致的美味让她根本顾不上这点小不适。
这味道……太纯粹了!
这玩意儿就是最实在的平民美食,简单、便宜,但胜在食材新鲜,调味精准,现场炒馅,现场包馅,现场开蒸!现蒸现卖!
内馅的肉没有过多复杂的香料干扰,就是最纯粹的、经过恰当处理的猪肉本身的“荤香”,混合着酱油等基础调料形成的“酱香”,以及丰腴的“油香”!
太“荤”了!“荤”得没边了简直!
是那种直截了当、毫不掩饰的、让人食欲大开的“荤香”!
除了面皮,就是肉、汤、油,没有任何花哨的东西!
堪称极致满足的“穷鬼快乐包”!
在神渡准平静目光的注视下,或许是饥饿,或许是美味实在难以抗拒,久远寺有珠竟不知不觉间,一个接一个,将整整一盆二十个小包子全部吃了下去!
直到吃完最后一个,她才惊觉自己吃了多少,却丝毫没有感到腻味,反而意犹未尽。
「ごくっ……」
(嗝……)
一个极其轻微的饱嗝不受控制地溜了出来。
她立刻用手掩住嘴,脸颊瞬间飞起两抹红晕。
更让她难为情的是,吃完这么多带汤油的包子,她那洁白如同玉笋般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沾上了一些亮晶晶的荤浊。
「……!!」
她顿时感到无比尴尬,几乎是下意识地,飞快地将双手藏到了身后,脸颊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是今晚第二次在神渡准面前如此失态!
「食べる时に、そんなに坚苦しく构える必要はない。」
(吃东西的时候,不需要顾忌这么多。)
然而,神渡准却只是平淡地看着她,说道:
「テーブルマナーなどというものは、人间が後から作り出した形式に过ぎん。路地里のラーメン车やおでん屋で、小腹を満たすのにいちいち大袈裟な准备が必要だとしたら、元々空腹で疲れている体に、さらに负担をかけるだけだ」
(餐桌礼仪只是人们发明出来的形式。如果出去外面的拉面车或者关东煮摊子吃点东西,也需要大费周章地餐前准备,岂不是给本就饥肠辘辘、疲惫不堪的身体又增加负担?)
他的话语一如既往地直接而充满理性,却奇异地缓解了有珠的尴尬。
「……おっしゃる通りです。少し、杓子定规になりすぎていたかもしれません。」
(……您说得对。我可能,是有些太过墨守成规了。)
她仔细想了想,确实如此,有些场合确实不必过于刻板。
神渡准微微颔首:
「そういうことだ。自分を缚りすぎる必要はない。」
(就是这样。没必要太过束缚自己。)
有珠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看着空荡荡的纸盆,脸上再次浮现出一丝愧疚之色:
「あの……これは、明日の朝食でしたよね?私が一人で全部食べてしまいました……こんなに美味しいものを、独り占めしてしまって……凉子さんたちも食べられなくて……」
(呃,可是这不是明天的早餐吗?好像都被我一个人全吃完了……这么好吃的东西,被我一个人独占了啊。凉子她们都没吃到……)
「神渡さん、あの店の场所を教えていただけませんか?私が买いに行きます」
(神渡先生,能告诉我那家店在哪里吗?我去买一份。)
神渡准摇了摇头:
「心配するな。まだ二盆ある。全部で四十个だ。明日の朝食は一人十个ずつ、豆乳と共に出す予定だ。」
(不用担心。还有两盆。总共四十个。明天早餐一个人十个,会配一杯豆浆。)
「お前は今、すぐに歯を磨き、そして寝ろ。さっきまでの睡眠は、主にお前の精神状态を缓和するためのものだった。お前の体内の【谎言】の遗毒は、俺が基本取り除いた。」
(你现在去洗漱然后睡觉。之前的睡眠主要用于缓和你糟糕的精神状态。你体内的谎言遗毒已经被我基本清除。)
久远寺有珠闻言愣了一下,这才恍然明白,刚才那场可怕噩梦的中断并非偶然,而是神渡准出手干预的结果。
神渡准继续道:
「今からが必要な、本来の生理的な睡眠だ。腹も満たされただろう、眠気も催しているはずだ。」
(现在的睡眠才是真正的生理性睡眠。你应该吃饱之后也犯困了吧。)
久远寺有珠闻言,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确实开始感到沉重的眼皮,老实地点头:
「……はい、そのようです。」
(……嗯,的确如此。)
神渡准点了点头,转身朝着自己的王座走去,说道:
「ならば、上がれ。」
(那就上去吧。)
看着他的背影,有珠再次郑重地低声道谢:
「……はい。お休みなさい、神渡さん。そして、本当に……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した。」
(……好的。晚安,神渡先生。还有,真的……非常感谢您。)
然后她也转身,轻手轻脚地再次走上二楼。
这一次,她很快便重新陷入沉睡,不再是出于精神耗尽,而是真正的、饱食后的生理性安眠。
「世道」今夜,在包子的余香与彻底降临的静谧中,一如既往地守护着它的秘密与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