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感觉自己快被压垮了。
九条阵的精神的弦绷紧到了极限,仿佛再施加一丝力量就会彻底断裂。
巨大的、粘稠的无力感如同冰冷彻骨的海水,日夜不息地冲刷着九条阵的理智堤岸。
堀川正人那肆无忌惮的公开宣言和那份激进到疯狂的计划书,像是一张用资本与权力编织而成的、不断收紧的巨网,勒得他灵魂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沉重。
他眼睁睁看着那台名为「堀川集团」的污染巨兽,在短暂的混乱后,不仅没有瘫痪,反而被一个更冷酷的工程师操控着,即将加足马力,朝着更危险的方向再次开动,而他却似乎只能徒劳地站在铁轨前。
他深知,凭借常规的法律手段和警察职权,在对方已然撕破伪善面具、并且用「经济与发展」作为盾牌的情况下,几乎不可能有效阻止。
起诉?证据收集需要时间,而对方的计划推进速度远超司法程序。
舆论施压?对方似乎正乐于利用争议来博取关注。
而动用【伪善之拥】进行物理清除……这个选项带来的不再是解脱感,而是更深沉的恐惧和绝望。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循环:
杀死堀川正人,冒出更极端的继任者,再杀死,再冒出……
如同神话中被罚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每一次努力都将巨石推至山顶,却又眼睁睁看着它滚落,永无止境。
他像一个被困在由单向玻璃构成的迷宫中的囚徒,看得见外界步步紧逼的危机,却找不到任何出口,所有的挣扎似乎都在加固这座监狱;
又像是一个被困在死循环逻辑中的电讯号,在相同的痛苦路径上无尽往复,不得解脱。
万般无奈之下,他再一次,几乎是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怀抱着最后一丝渺茫的、非理性的希望,走向了他唯一能想到的、超越常理的存在——
神渡准。
尽管内心充满了不愿再依赖对方、不愿再显露自身无能的羞愧和剧烈挣扎。
但面对这庞大、系统性的、近乎「绝症」的困境,他作为一个凡人的力量、一个警察的权限,实在显得过于渺小,束手无策。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在尝试了所有现代医学手段无效后,只能将目光投向那些虚无缥缈的、禁忌的偏方。
他拿起手机,手指因为内心的抗拒和沉重而微微颤抖,沉重地拨通了那个早已无比熟悉、却几乎从未被接起过的号码。
这一次,他几乎不抱任何希望,甚至已经在脑海中组织好了短信的措辞,打不通电话,他也只能通过短信留言给对方了。
然而——
「もしもし?」(喂?)
可电话,这一次竟然一打就通了!
而且,那个平淡无波、熟悉到刻入骨髓的声音,几乎是在响铃的第一声尚未完全结束时,便瞬间接听起来!
速度快得超乎常理,仿佛对方早就将手放在听筒上,专程等待着这通呼叫。
九条阵猛地一愣,心脏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撞击着胸腔,准备好的说辞瞬间卡在喉咙里,变得支离破碎、语无伦次:
「准、准様…その…あの…私…今…」
(准、准大人…那个…嗯…我…现在…)
他支支吾吾,脸颊因羞愧而发烫。
对方这一次接听得太快、太干脆,反而让他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开口讲述自己再次面临的失败和更深的困境,那沉重的羞愧感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
然而,电话那头的声渡准却仿佛完全洞悉了他的窘迫、他的来意、甚至他此刻混乱的心跳,甚至没有给他任何组织语言、铺垫背景的时间,便直接打断了他那磕磕绊绊的开场白,语气依旧平淡得像是在讨论窗外是否下雨:
「今夜、また神木公园に来い。」
(今晚,再来神木公园。)
没有疑问,没有寒暄,甚至没有一丝情绪起伏。只是下达了一个简单的指令。
随后,不等九条阵有任何回应,电话便被干脆利落地挂断了,听筒里只传来一阵忙音,留下九条阵一人握着手机,怔在原地,还停留在一种如梦初醒、难以置信的恍惚状态中。
……
夜间。
神木公园的夜,仿佛成了九条阵命运中无法绕开的谶纬之地,一次又一次见证着他的迷茫、抉择与绝望。
月光依旧清冷如水,树影依旧婆娑摇曳,池水依旧沉默地倒映着破碎的天光与疏离的星子,一切都与上一次、上上次的深夜会谈别无二致,冰冷而重复。
唯有前来赴约者的心境,一次比一次更加沉重,一次比一次更接近绝望的深渊。
九条阵拖着沉重的步伐,再次站在那熟悉的长椅前。
椅子上,神渡准早已安然就坐,姿态甚至都与记忆中毫无偏差。
对方依旧是一身剪裁完美、一丝不苟的西装,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微妙的、非布料的微光,眼神空茫地望着漆黑的水面,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到来,并且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连多一秒钟的寒暄都是浪费。
「……また来たのか、アリよ。」
(……又来了吗,蚂蚁。)
神渡准并未回头,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丝毫情绪,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无聊的意味,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略嫌乏味的事实。
这句熟悉的、带着非人俯视感的称呼,此刻听在九条阵耳中,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刺痛和精准的概括性。
他确实像一只蚂蚁,一只偶然间窥见了宇宙浩瀚真理一角,却被那无法理解的庞大和复杂彻底压垮,再也无法安心回归昔日搬运面包屑日常的、可怜而又可笑的蚂蚁。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痛,如同被砂纸打磨过。
羞愧、无奈、巨大的焦虑以及对自身无力的愤怒,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团坚硬的梗塞,让他难以启齿。
他明明已经下过决心要独自面对,明明不想一再地……
但最终,对那系统性绝症的深刻恐惧和无力感,还是压倒了个人的尊严与坚持。
他深深地低下头,用嘶哑得几乎破音的声音,将自己对堀川正人上台后的密切观察、对其疯狂计划的深刻恐惧、以及那份最深沉的、关于「无论杀掉多少具体的恶人,那个扭曲的系统总会迅速孕育出下一个,甚至更糟的替代者」的终极绝望与疑虑,全都颤抖着、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
「……わかっています…またお愿いばかりで、本当に情けないです…」
(……我知道…又来麻烦您,真的很没出息…)
「ですが…あの‘构造’そのもの、あの‘悪’を生み続ける‘土壌’を…わたし一人の力では、どうすることもできそうにない…」
(但是…那个‘结构’本身,那个不断滋生‘恶’的‘土壤’…凭我一个人的力量,似乎无论如何都无法撼动…)
他诉说着,声音里充满了走投无路的茫然和一种认知被颠覆后的虚弱:
「杀しても杀しても、次から次へと…この循环を、どうすれば断ち切れるのか…出口が、まったく见えない…」
(杀了一个又一个,没完没了…这个循环,到底要怎么才能切断…完全看不到出口…)
他甚至鼓起体内最后一丝勇气,将自己苦思冥想了数日、几种近乎异想天开、连自己都觉得脆弱的策略,也断断续续地、缺乏自信地说了出来,仿佛溺水者试图抓住最后一根漂浮的稻草:
「も、もし…堀川グループの内部资料をなんとか手に入れて、彼らの违法行为や环境犯罪の证拠を一気に公开できれば…世论が…」
(或、或许…如果能想办法拿到堀川集团的内部资料,将他们违法行为和环境犯罪的证据一口气公开…舆论或许…)
「あるいは…他の巨大企业やメディアに働きかけて、社会的な圧力を…経済界の同调圧力で…」
(或者…尝试游说其他大企业或媒体,施加社会压力…利用经济界的同调压力…)
「それとも…経済的な手段で、市场から追い诘める方法は…买収とか、株主アクティビズムとか…」
(再或者…用经济手段,从市场上将他们逼入绝境…收购,或者股东行动主义…)
他的话语杂乱而急切,却透着一股连他自己都能清晰感觉到的脆弱和不确定性,每一条策略在说出口的瞬间,似乎都已经被现实无形的墙壁反弹了回来。
神渡准静静地听着,姿态没有丝毫改变,直到九条阵因为情绪激动和缺氧而不得不停下来剧烈喘息时,他才缓缓地、以一种近乎优雅的速度转过头。
月光下,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虚幻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嘲讽,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洞悉一切本质后的、冰冷的、绝对的平静。
「言っただろう。」
(我说过的吧。)
「アリがより多くの真理を知れば、発狂するだけだ。」
(蚂蚁知晓越多真理,只会越发疯狂。)
他轻轻摇了摇头,动作轻微得几乎难以察觉,仿佛在看着一个屡教不改、始终无法理解简单道理的笨学生。
「最初から、こうなることは分かっていた。」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会变成这样。)
「だがお前は、その过程で、自分で成长しなければならない。答えを乞うだけでは、いつまでもアリのままだ。」
(但是你,必须在这个过程中,自己学会成长。只知道乞求答案的话,就永远只能是只蚂蚁。)
然后,他像是随手拍落衣袖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般,开始逐一、轻描淡写地「驳回」九条阵那绞尽脑汁才想出的、看似可行实则天真的策略:
「内部资料?ふっ…お前が手に入れられるような‘证拠’など、とっくに処理されているか、あるいはそれ自体が‘合法’の衣を缠っている。核心は纸屑などには存在しない。」
(内部资料?呵…你能拿到的那种‘证据’,早就被处理干净了,或者本身就被披着‘合法’的外衣。核心从来不在那些纸屑里。)
「他企业?メディア?彼らは同じ‘土壌’で育ったキノコだ。利益にならなければ动かず、利益が相反すればお前を売る。」
(其他企业?媒体?他们是在同一片‘土壤’上长出的蘑菇。无利可图便不会动,利益相悖便会出卖你。)
「経済的手段?その‘ゲーム’のルール自体が、彼らによって设计されている。アリがゾウに金融戦争を挑むようなものだ。胜机はゼロではないが、お前が払う代偿は想像以上だ。」
(经济手段?那个‘游戏’的规则本身,就是由他们设计的。如同蚂蚁向大象发起金融战争。胜算并非为零,但你要付出的代价远超想象。)
每一个轻飘飘的、却如同终极判决般的否定,都像一把冰冷沉重的锤子,精准而残忍地狠狠砸碎了九条阵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才构建起来的、那本就脆弱不堪的希望支架。
最后,神渡准总结般地说道,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法则力量:
「悪の‘果実’だけを摘んでも、‘根’が残り、‘土壌’が肥えていれば、必ずまた生えてくる。」
(只摘除‘恶’的‘果实’,只要‘根’还在,‘土壤’依旧肥沃,就一定会再次生长出来。)
「お前が本当に変えたいと思うなら…その‘土壌’そのものに、手を付けなければならない。」
(如果你真想改变…就必须对那‘土壤’本身下手。)
但如何给「土壤」下手?
具体要怎么做?
神渡准没有给出任何明确的答案或方法。
这仿佛是一道无解的难题,一个巨大的、令人绝望的隐喻,将最终的问题又抛回给了九条阵自己。
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如同神木公园深夜弥漫的、能渗透骨髓的寒气,瞬间席卷了九条阵的全身,将他彻底冻结在原地。
他感觉自己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希望、所有的热度都被抽空了,连站立都变得异常困难,仿佛下一秒就会瘫软在地。
他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方向,来此寻求最终的答案或至少是明确的助力,得到的却是更深的迷雾和一堵更高、更光滑、无法逾越的认知高墙。
自己…果然终究只是一只渺小的、可笑的、不自量力的蚂蚁。
妄图撼动扎根于社会根基的巨树,最终只是一次次地证明了自身的无力和渺小。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仿佛连灵魂最后的光芒都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具被绝望填满的躯壳。
神渡准看着他这副彻底被击垮的模样,他的目光几不可察地微微闪动了一下,似乎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波动,像是观察到了某种意料之中的有趣反应。
但那波动瞬间便消失了,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深邃与平静。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那片破碎摇曳的池水倒影,不再言语。
仿佛在说,答案与方向已指出,剩下的理解、抉择与行动,皆是这只蚂蚁自己必须完成的修行与造化。
【絶望は巨大な闇のように、そのアリを包み込んだ。】
(绝望如同巨大的黑暗,包裹了那只蚂蚁。)
【神は示したが、救いはまだ与えていない。】
(神只已指明方向,却尚未施予直接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