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得里亚海的深秋，海水呈现出一种冷冽的钢蓝色。
拉古萨港坐落在达尔马提亚海岸的一处天然海湾中，三面环山，一面朝海，城墙沿着陡峭的山脊蜿蜒，红瓦屋顶层层叠叠，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这座城市在名义上属于拜占庭帝国，但享有高度自治，由当地贵族组成的“大议会”管理。因其优越的地理位置和灵活的贸易政策，拉古萨成为了亚得里亚海东岸最繁荣的商港之一，威尼斯人、热那亚人、阿拉伯人、犹太人的商船在这里交汇，各种语言和货币在市场上流通。
“海燕号”缓缓驶入港口时，王平站在船舷边，望着这座陌生的城市。他的左肩裹着厚厚的绷带，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锐利。身上换了一套拜占庭风格的深蓝色长袍，是尼基弗鲁斯中队长提供的——在拉古萨，一个穿着华朝服饰的东方人太过显眼。
“王大人，请看那边。”尼基弗鲁斯指向港口北侧的一处码头，“那栋三层石楼，红色屋顶的，就是辛毗大人安排的落脚处。楼下是葡萄酒仓库，楼上可以居住，后面有小巷直通山道，紧急时可以从那里撤离。”
王平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栋建筑看起来很普通，与周围的仓库并无二致，但位置确实很好：视野开阔，易于观察港口动静，又有逃生通道。
“辛毗大人到了吗？”他问。
“昨天傍晚到的，乘的是拜占庭海军的快速通信舰。”尼基弗鲁斯压低声音，“同行的还有两位‘特殊客人’，辛毗大人吩咐，等您到了再一起见。”
王平心中一动。特殊客人？会是靖安司的人，还是……
船只靠岸，跳板放下。尼基弗鲁斯亲自护送王平下船，四名便装水手跟在身后，看似随意，实则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码头上人来人往，搬运工扛着货物吆喝着号子，商贩在兜售新鲜的面包和鱼干，几个乞丐缩在墙角晒太阳。一切看起来平静而寻常。
但王平注意到，在他们走向红顶石楼的路上，至少有两个人看似无意地跟了他们一段——一个是卖橄榄的老妇人，挎着篮子，脚步却异常轻快；另一个是修补渔网的少年，手指粗糙，但眼神过于锐利。都是暗桩，应该是辛毗布置的。
石楼门口，一个蓄着络腮胡、围着皮围裙的中年男人正在清点木桶，看到尼基弗鲁斯，微微点头，侧身让开门。
进入楼内，一股混合着葡萄酒香和陈年木料的气味扑面而来。一层堆满橡木桶，只留出一条狭窄的通道。他们沿着木楼梯上到二楼，这里是一个宽敞的起居室，铺着粗羊毛地毯，壁炉里燃着柴火，驱散了海港的湿寒。
辛毗正站在窗前，背对着门口，望着港口的帆影。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
“王平。”辛毗快步上前，仔细打量他，看到肩头的绷带时眉头微皱，“伤势如何？”
“皮肉伤，无碍。”王平拱手行礼，“辛大人，让您费心了。”
“坐。”辛毗引他到壁炉旁的木椅坐下，尼基弗鲁斯行礼后退出，轻轻带上门。
壁炉的火光跳跃，映在辛毗脸上。这位礼部侍郎年约四十，面容清癯，三绺长须，颇有儒雅之气，但此刻眼中带着血丝，显然连日奔波操劳。
“罗马的事，我都知道了。”辛毗开门见山，“你做得很好。在那种绝境下，不但自己脱身，还传出了关键情报，救了鲜花广场上那些人的命。”
王平摇头：“但死了很多人。平民、我们的兄弟……”
“战争必有伤亡，暗战亦然。”辛毗的语气平静而坚定，“我们在罗马的展示馆被毁，七名兄弟牺牲，这是损失。但我们挫败了保罗枢机和‘拾荒者’公开处决的阴谋，救出了九名重要人员，保住了威尼斯商会的大部分核心成员，也让教廷的清洗计划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是胜利。而你带回来的关于‘博士’和星阵的情报，其价值更是无法估量。”
王平沉默片刻：“瓦罗……有消息吗？”
辛毗的神色黯淡了一瞬：“我们的人正在查。但台伯河边的抓捕行动很隐秘，‘拾荒者’没有公开处置他。有两种可能：要么他还活着，被关在某处审讯；要么……”他没有说下去。
王平握紧了拳头。瓦罗虽然是个情报贩子，贪财好利，但在最后关头没有出卖他，还配合他制造混乱脱身。若真因他而死……
“现在不是沉湎于情绪的时候。”辛毗仿佛看穿他的心思，“瓦罗若活着，我们会尽力营救；若死了，我们要让他的死有价值——那就是彻底摧毁‘拾荒者’和他们在罗马的同盟。”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递给王平：“这是今早刚到的，诸葛丞相的亲笔信。”
王平连忙接过。信是用特殊的密码写成，他迅速译读。内容主要是肯定他在罗马的工作，指示他暂时留在拉古萨，协助辛毗重整西方情报网络，并特别强调：要不惜一切代价，查清“博士”在亚历山大港的研究进展，以及“拾荒者”与星阵系统的关联。
信的末尾，有一行让王平心跳加速的字：
“陛下有谕：星阵之事，关乎文明兴衰。必要时，可动用‘潜蛟’。”
“潜蛟”……王平听说过这个代号。格物院与靖安司联合组建的秘密部队，据说成员都是万里挑一的精英，装备着最先进的武器和潜行工具，专门执行最高难度的渗透、破坏、斩首任务。陛下竟然授权在西方动用这支力量，可见对星阵的重视程度。
“看完了？”辛毗等他抬起头，才继续道，“丞相在信中也给了我类似授权。所以，我带来了两位‘特殊客人’。”
他拍了拍手。
起居室内侧的一扇门打开，两个人走了出来。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身材精悍，穿着普通水手的粗布衣服，但步伐沉稳，眼神如鹰。他脸上有一道细长的疤痕，从左边眉骨斜划到脸颊，让他原本平凡的面容平添了几分凶悍。
后面那位，却让王平愣住了。
那是一个女子。
看起来二十出头，身形高挑，穿着深灰色的紧身劲装，外罩一件不起眼的褐色斗篷。她的脸庞轮廓分明，鼻梁高挺，肤色是健康的麦色，长发在脑后扎成利落的马尾。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琥珀色的瞳孔，在火光下仿佛有金色的流光。
女子也在打量王平，目光坦率而直接，没有丝毫回避。
“这位是‘潜蛟’甲字队队长，代号‘墨鳞’。”辛毗介绍男子，然后转向女子，“这位是‘潜蛟’乙字队副队长，代号‘金睛’。他们三天前从广州出发，乘改装过的快速商船，经苏伊士地峡的陆路转运，再换乘拜占庭船只，日夜兼程赶来的。”
墨鳞向王平抱拳行礼，动作简洁有力。金睛则微微颔首，没有说话。
“辛大人，”王平忍不住问，“‘潜蛟’中有女子？”
金睛的嘴角微微上扬，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有趣。辛毗也笑了：“王大人，格物院和靖安司选拔人才，只论能力，不分男女。金睛是南洋归化的土司之女，精通水性、航海、潜水，还能与海豚沟通，是‘潜蛟’中最好的水下渗透专家。墨鳞则擅长爆破、机关、山地作战。他们两人搭档，执行过七次重大任务，从未失手。”
王平肃然起敬。他早该想到，陛下和丞相既然要组建特殊部队，必然会打破一切陈规，选拔最合适的人才。
“那么，任务是什么？”他直接问道。
辛毗走到桌边，摊开一张地中海区域的地图：“根据你传回的情报，加上我们在亚历山大港线人的报告，‘博士’的研究基地很可能在亚历山大港西南方，尼罗河三角洲边缘的一处废弃神庙群。那里地势隐蔽，靠近水路，又有古代建筑做掩护，是理想的秘密据点。”
他的手指点在地图上的一个位置：“但那里守卫森严，外围有柏柏尔雇佣兵巡逻，内部机关不明。普通侦查手段难以接近。”
“所以需要‘潜蛟’。”王平明白了。
“不仅仅是侦查。”墨鳞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摩擦，“辛大人给我们的命令是：渗透进入，获取‘博士’的研究资料，特别是关于星阵和火器仿制的部分。如果可能……抓捕或清除‘博士’本人。”
王平倒吸一口凉气。深入敌后，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执行如此高难度的任务……
“这太危险了。”他说。
“本就是危险的任务。”金睛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带着轻微的异域口音，“但我们有优势：第一，亚历山大港是国际商港，人员混杂，易于隐蔽；第二，尼罗河三角洲水系发达，我们可以从水下接近；第三……”她看向王平，“我们需要一个熟悉西方情况、精通拉丁语和希腊语的人配合，提供情报支持和撤离掩护。辛大人说，你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王平愣住了。他？配合“潜蛟”执行渗透任务？他只是一个外交官兼情报负责人，虽然受过一些训练，但和这些专业特种人员完全不是一个层次。
“我……能做什么？”
“很多。”墨鳞道，“我们需要你以商人的身份进入亚历山大港，建立合法的掩护，为我们提供落脚点、身份伪装、以及当地情报。任务期间，你负责在外围策应，安排撤离路线和接应船只。如果我们失手被捕，你需要启动应急方案，尽可能营救，或者……确保情报不被泄露。”
辛毗补充道：“王平，这不是临时起意。你在罗马的表现证明了你临机应变的能力，你对‘拾荒者’和‘博士’的了解无人能及，而且你在西方活动多年，熟悉这里的规则和人脉。这个任务，非你不可。”
壁炉里的木柴“噼啪”爆响，火光跳跃。
王平看着地图上那个被标注的点，看着墨鳞和金睛坚定的眼神，看着辛毗期待的目光。他想起了罗马大火中的那个夜晚，想起了瓦罗可能正在某处受刑，想起了鲜花广场上那些被绑在木桩上的面孔。
然后，他点了点头。
“何时出发？”
“三天后。”辛毗道，“有一艘威尼斯商船‘圣马可号’明天抵达拉古萨，装载橄榄油和羊毛前往亚历山大港。船长是我们的人，你可以以东方香料商人的身份搭船。墨鳞和金睛会伪装成你的护卫和侍女，随行。”
“只有我们三个？”
“不。”金睛说，“‘潜蛟’还有一个小队会从另一条路线进入亚历山大港，但他们不会和我们直接接触，只在关键时刻提供支援。这是安全规程。”
王平明白了。多线并进，互相掩护，这是靖安司的标准操作。
“那么，这三天我需要做什么准备？”
“第一，彻底养伤。”辛毗严肃道，“船医会每天来给你换药，必须让伤口愈合到不影响行动。第二，学习。”他指向墨鳞和金睛，“他们会教你一些必要的技能：简易密码、反跟踪技巧、应急武器使用。第三，了解亚历山大港。”
辛毗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厚厚的羊皮册：“这是我们在亚历山大港的所有情报汇总，包括城市布局、重要人物、贸易规则、帮派势力、以及……‘博士’可能的活动规律。你要在出发前全部记熟。”
王平接过册子，入手沉重。他翻开第一页，是手绘的亚历山大港地图，街道、港口、市场、神庙、甚至地下水管网络，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另外，”辛毗压低声音，“陛下有一道密旨给你。”
王平立刻起身，准备跪接。
“不必多礼。”辛毗按住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玉牌。玉牌洁白温润，正面雕刻着北斗七星图案，背面刻着一个篆书的“华”字。
“这是陛下随身佩戴的七星玉牌，见牌如见陛下。”辛毗郑重地将玉牌放在王平手中，“陛下说，此行凶险，若遇绝境，此牌可调动我们在西方的一切力量，包括……请求拜占庭皇帝的直接援助。”
王平握着玉牌，感到一股沉甸甸的重量。这不只是一块玉，而是整个帝国的信任和期待。
“臣，必不辱命。”
窗外，夕阳西沉，将拉古萨的红瓦屋顶染成金红色。港口传来晚归渔船的号角声，悠长而苍凉。
三天后，他们将从这里出发，前往那座曾经拥有世界最大图书馆的古城，面对一个隐藏在古老神庙中的敌人。
而在更遥远的东方，许昌皇城的御书房里，张圣站在寰宇图前，手指正点在亚历山大港的位置。
他的身后，诸葛亮低声汇报：“‘潜蛟’已抵达拉古萨，与王平汇合。三日后出发。”
“告诉周瑜，”张圣没有回头，“让‘定远号’舰队在克里特岛待命。若亚历山大港事有不谐……朕允许他，炮击港口。”
诸葛亮心中一凛：“陛下，那样会引发与埃及马穆鲁克王朝的冲突，甚至可能波及整个伊斯兰世界……”
“所以是最后手段。”张圣转过身，目光如炬，“但星阵的秘密，绝不能落在‘拾荒者’手中。必要的话……朕不惜让亚历山大港，再经历一次大火。”
壁炉的火光在他脸上跳跃，映出帝王罕见的、近乎冷酷的决绝。
这一局，他押上的筹码，越来越大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