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苏颋的荐书,李小白步履沉重地离开了那间让他窒息的签押房。引路胥吏将他送出仪门便离去。再次站到府衙外喧嚣的街道上,午后的阳光刺得他眼睛发花,周围鼎沸的人声车马声仿佛隔着一层厚玻璃,模糊遥远。那张荐书被他紧紧攥在手心,几乎揉烂。
谨言慎行?呵。他低头看着自己寒酸的布衣,再看看周围鲜衣怒马的身影,一股巨大的悲凉和自嘲涌上心头。赵蕤的期望,苏颋的无奈,自己可笑的“济世安民”妄想,在这座权势金钱堆砌的锦官城前,脆弱如露珠。方才回廊震慑王衙内的短暂快意,也被这冰冷的现实冲淡。
“太白兄!太白兄!”一个带着惊喜的清亮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李小白循声望去,只见那个穿着洗白青色布袍的捧书少年——杜甫,正小跑着过来,脸上带着真诚的笑容。
少年跑到近前,微微喘气,明亮眼睛好奇地看着李白脸上尚未褪尽的郁色:“太白兄这是……见过苏长史了?如何?”语气热切。
李小白看着少年清澈关切的眼神,胸中郁气稍散。他勉强扯出笑容,扬了扬手中皱巴巴的荐书:“嗯。苏大人给了封荐书,让我去找刺史府的刘主簿。”
“刘主簿?”杜甫眼睛一亮,随即又微蹙眉头,“那刘主簿……人倒是不坏,只是他上头还有王刺史,再往上……唉。”他欲言又止,轻轻叹气,那与年龄不符的沉郁又浮现眉宇间。
“对了,”少年端正身形,郑重其事地作了一揖。他穿着洗得发白,甚至肘部有不易察觉的细密针脚补丁的青色布袍,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面容犹带稚气,声音也带着几分未脱的清脆,但眼神却异常明亮清澈,像山涧里未被污染的溪流。“在下杜甫,字子美,巩县人士。家父杜闲,现任奉天县令。”他介绍父亲官职时,语气带着自然的尊敬,但并无炫耀之意,反而在提及自己时略显局促,“我随家父客居成都,暂居城西一处赁来的小院。一来侍奉父亲起居,二来……也在家父督导下读书习文。”他怀中紧紧抱着几卷书册,书页边缘磨损得起了毛边,显然是主人时常翻阅摩挲所致,书脊处用细麻绳仔细地重新捆扎过,透着一股清贫学子的珍视。
杜甫!李小白心头猛震!诗圣杜甫!历史形象与眼前单薄明亮的少年重叠,时空错位感瞬间击中他。他正处在最需要师长引导、如饥似渴汲取知识的年纪。
李白目光扫过杜甫洗旧的衣衫、磨损的书卷,心中了然。
奉天县令虽是朝廷命官,但地处畿县,品阶不高(注:奉天县令为从六品上),俸禄有限,还要维持官体门面、应酬往来,供养家眷子弟读书已属不易。
眼前这少年,显然出身于一个典型的、清贫而重学的下层士人家庭,虽非赤贫,却也绝无豪奢可言。这份清寒,或许正是他眼神如此清澈、求知若渴的原因之一。
看着少年清澈见底、毫无伪饰的眼睛,李白心中的戾气仿佛被这纯净的光涤荡,消散了不少。他郑重回礼:“子美不必多礼,在下李白,字太白。”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兄长般的温和与理解。
“方才……子美在府衙内,可是在……”李白试探着问,目光落在他怀中的书卷上。
杜甫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下意识地将书抱得更紧了些,仿佛那是他最珍贵的财产:“是去府衙的书库,想看看有没有新到的《昭明文选》注疏可抄……家中的那套是祖父留下的旧本,批注已模糊不清了。”
杜甫脸上露出一丝羞涩:“在誊抄些陈年案卷,补贴家用。”他顿了顿,看向李白腰间的剑,眼神复杂——向往交织着更深沉的情绪,“太白兄佩剑,可是习武之人?小弟最是仰慕那些行侠仗义,仗剑江湖的侠士风范!”语气带着少年人的兴奋向往。
“些许粗浅功夫,强身健体罢了。”李小白摇头。侠客?在这铜墙铁壁般的锦官城能如何?
杜甫却似乎没注意李白语气中的消沉,他左右看看,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神秘兴奋:“太白兄,你来得巧了!今夜在城西浣花溪旁的散花楼,有一场盛大的诗酒文会!主持者乃是本地名士崔公,届时蜀中文人墨客、世家名流几乎都会到场!这可是扬名立万的好机会!以兄台之才,若能一鸣惊人,何愁前程无路?小弟虽然才疏学浅,但也想去见识见识,兄台可愿同行?”
诗酒文会?扬名立万?李小白心头一动。苏颋的荐书如同鸡肋,而这文会……或许真是另一条路?一个靠才华而非门第的战场?虽然“世家名流”四字依旧刺耳。
“浣花溪……散花楼?”李小白重复着地名,心中那点被压抑的、属于李白的狂放和属于李小白的现代不甘,如同投入火星的干柴,猛地燃烧起来!苏颋的提醒还在耳边,但另一种声音——撕破虚伪壁垒、用最耀眼方式证明自己的声音——在胸腔轰鸣!他握剑柄的手猛地收紧!
“好!”李小白抬起头,眼中阴霾被锐利光芒取代,“今夜,便去那散花楼,会一会这蜀中的风流人物!”
杜甫见他答应,脸上顿时绽放灿烂笑容:“太好了!太白兄!小弟就知道你定非池中之物!走走走,时辰不早了,我们先去寻个地方歇歇脚,晚些时候一同过去!”
夕阳熔金,染红锦官城飞檐翘角。浣花溪畔,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华丽马车接连停下,仆从搀扶衣着光鲜男女下车。空气中弥漫浓郁脂粉香、酒菜香和名贵熏香。丝竹管弦声隐隐从溪畔那座灯火辉煌、雕栏画栋的三层高楼——散花楼中飘出。
散花楼前,人声鼎沸。华服士子三五成群,或摇扇高谈,或矜持吟哦;世家小姐盛装打扮,掩口轻笑;富商巨贾指戴宝石,努力挤进文人圈子。
李小白和杜甫夹杂其中,格格不入。杜甫有些紧张局促。李白则挺直背脊,目光沉静扫视眼前浮华喧嚣的名利场,布衣在绫罗绸缎中扎眼,腰间长剑引来好奇或鄙夷目光。
“哟!这不是杜家的小子吗?怎么,你也来附庸风雅了?”一个带着浓浓嘲讽的声音响起。
只见几个锦缎长衫、头戴玉冠的年轻公子哥聚在一起,为首者正是之前在府衙回廊被李白眼神震慑过的成都刺史之子——王衙内!他眉眼骄纵依旧,但此刻看向李白的眼神深处,藏着一丝未能完全褪去的惊悸和更深的怨毒!他身边几个跟班也一副纨绔模样,戏谑打量杜甫和更寒酸的李白。
“见过王公子。”杜甫脸色微白,规矩行礼。
“哼,穷酸!”王衙内嗤笑,目光越过杜甫,像打量货物般落在李白身上,尤其在布衣和长剑上停留,轻蔑几乎溢出,“这又是哪里蹦出来的?穿成这样,还带着把破铜烂铁?这散花楼今晚办的是诗酒文会,可不是江湖卖艺的把式场!走错地方了吧?啊?哈哈哈!”
哄笑声在王衙内身后响起。
“王公子所言极是!这种穷酸,也配进散花楼?”
“看他那样子,怕是连首诗都念不利索吧?”
“带着剑,莫不是想劫道?哈哈哈!”
刻薄讥讽如冰冷箭矢射来。杜甫气得浑身发抖。李小白猛地踏前一步,将杜甫挡在身后。他脸色平静,目光却如淬寒冰的剑锋,直接迎上王衙内那双充满恶意和一丝残留惊悸的眼睛!
一股无形的寒意瞬间弥漫!王衙内被这冰冷锐利的目光刺得心头猛跳,府衙回廊那种被猛兽盯上的感觉再次清晰袭来!他身后的哄笑声戛然而止,几个跟班也被李白陡然散发的气势慑住,下意识后退半步。
“王公子,”李小白声音不高,却清晰穿透嘈杂,带着冷硬,“散花楼的门槛,不是靠几匹绫罗绸缎就能垫高的。这里比的,是胸中才学,腹内文章。至于在下这把‘破铜烂铁’……”他手轻轻抚过剑柄,动作沉稳有力,“斩不开铜墙铁壁,但斩几只聒噪的苍蝇,想必还绰绰有余。公子以为然否?”
话语平静,字字如刀!赤裸的威胁和蔑视,让王衙内脸色瞬间涨成猪肝色!他指着李白,手指颤抖:“你……你敢!你可知我是谁?!我爹是……”
“王衙内!好大的威风啊!这是要把我散花楼变成你刺史府的演武场吗?”一个清朗悦耳,却带着慵懒妩媚的女声适时插进,打破剑拔弩张。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散花楼灯火辉煌门厅处,斜倚着一位身段婀娜的女子。她约二十出头,穿水红襦裙,罩素纱披帛,云鬓高挽,斜插点翠金步摇,面容姣好,眉眼弯弯,带着阅尽风尘的妩媚与精明。正是散花楼头牌乐伎,今晚文会重要人物——裴十三娘。
她目光在王衙内和李白间流转一圈,最后落在李白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好奇,随即转向王衙内,巧笑倩兮:“衙内大人大量,何必跟个外乡人一般见识?崔公已在楼上久候诸位才俊了,快请进吧?莫要为了些许小事,误了吟风弄月的雅兴。”声音软糯,却不容拒绝。
王衙内被这一打岔,又见周围目光聚集,狠狠瞪了李白一眼,眼神如淬毒刀子:“哼!算你走运!咱们走着瞧!”撂下狠话,带着跟班气冲冲走进散花楼。
裴十三娘款步上前,走到李白和杜甫面前,笑眼打量李白,尤其在剑上停留一瞬,掩口轻笑:“这位郎君好生面生,方才一番话,倒真是字字珠玑,锋芒毕露呢。敢问高姓大名?”
“李白,字太白。”李小白拱手,不卑不亢。
“原来是李郎君。”裴十三娘微微颔首,眼波流转,“有胆气,有锋芒,倒是个妙人儿。快请进吧,今晚的文会,想必会因郎君而更加精彩呢。”她做了个请的手势,目光在李白身上又停留片刻,才转身引路。
杜甫长舒一口气,低声道:“太白兄,好险!多亏裴大家解围。不过……那王衙内怕是记恨更深了,今夜可要小心。”
李小白望着裴十三娘背影,又看一眼王衙内消失方向,嘴角勾起冷峭弧度。小心?从踏入成都起,锋芒已露,便无退路!他整了整衣襟,手再次按上剑柄,挺直背脊,大步流星朝着灯火辉煌走去。
“走,子美。且看今夜,这散花楼如何散花!”声音不大,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和压抑已久的狂放!浣花溪水声流淌,仿佛为即将到来的风暴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