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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东北,天地间是一片肃杀的枯黄。风刮过广袤的田野和光秃秃的树林,带着一种刺骨的寒意,卷起地上蜷缩的落叶,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如同叹息般的声音。李明蹬着他那辆老旧的绿色二八大杠自行车,车把前的横梁上,挎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邮袋,里面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信件和报纸。他在这条乡间邮路上,已经跑了整整二十年。

这条路,他闭着眼睛都能走。哪个村口有棵歪脖子柳树,哪段土路雨后特别泥泞,哪家院子里养着爱追人的大鹅,他都一清二楚。他是个务实的人,长年的风吹日晒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也磨掉了他对鬼神之说的那点模糊敬畏。在他看来,日子就是一天天过,信就是一家家送,没什么玄乎的。

这天下午,天气阴沉得像块吸饱了水的脏抹布,灰蒙蒙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仿佛一伸手就能拧出水来。李明在分拣下午的邮件时,手指触到了一封异常冰凉的的信封。它混在一堆报纸和广告宣传单里,显得格格不入。信封是那种老式的、泛黄的牛皮纸,质地粗糙,上面用毛笔写着几行字,墨迹乌黑,却透着一股陈腐气。收件人地址是“靠山屯”,收件人姓名是“张顺年”,寄件人处一片模糊,只能勉强辨认出某个更偏远的、李明甚至不确定是否还存在的地名。

“靠山屯?”李明皱了皱眉,低声嘟囔了一句。这村子他听说过,老辈人提起时总是语焉不详,只说是几十年前就整体搬迁废弃了,原因众说纷纭,有说是闹瘟病,有说是征了地,具体位置在哪片山坳里,如今怕是连块完整的砖头都难找了。他按照规定,拿起一个红色的“查无此地,退回原处”的橡皮图章,蘸了印泥,用力地在信封背面盖了下去。那声“啪”的轻响,在寂静的邮电所角落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将这封信单独放在柜台角落一个专门盛放退回信件的铁丝筐里,心里想着,等明天上午邮车来了,一并退走便是。

第二天,天气依旧不见好转,反而起了薄雾。李明像往常一样,早早来到所里,整理好今天要送的邮件,一一塞进邮袋。他习惯性地拍了拍邮袋,感受着里面信件的厚度,然后挎上肩,推着自行车就往外走。刚走出大门没几步,他总觉得邮袋的分量有些不对劲,似乎比刚才重了一点,而且有个硬硬的角硌着他的肋骨。他停下脚步,疑惑地解开邮袋的搭扣,伸手进去摸索。指尖触到一个冰凉、坚韧的角落,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掏出来一看,正是昨天那封寄往靠山屯、给张顺年的信。它安安静静地躺在一叠今天的报纸上面,那个鲜红的“退回”印章,像一只嘲讽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一股凉意顺着李明的脊椎爬了上来。这不可能!他明明亲手把它放进了退回筐,那个筐放在里间,晚上是要锁门的。是有人恶作剧?所里那几个年轻的业务员,虽然爱说爱闹,但这种涉及工作纪律的事情,向来是很有分寸的。他捏着那封信,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直到一阵冷风吹得他打了个激灵。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把这荒谬的事情抛开。“肯定是哪个小子搞的鬼,没轻没重。”他自言自语着,把这封信再次抽出来,这次没有放回铁丝筐,而是径直走到负责处理退回信件的业务员小王的桌前,郑重其事地放在他面前,“小王,这封信,靠山屯的,查无此地,你盯着点,明天务必退走。”

小王正低头整理单据,闻言抬起头,看了一眼信封,随口应道:“放心吧,李师傅,错不了。”

李明看着小王把信收进抽屉,心里稍微踏实了些。他重新挎好邮袋,骑上自行车,汇入了乡间灰蒙蒙的晨雾里。一整天,他送信的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总觉得邮袋里那份多余的重量感一直没有消失,那冰凉的触感仿佛烙印在了他的记忆里。

第三天清晨,雾气更浓了,几乎到了对面不见人的程度。李明怀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忐忑,打开了邮袋。他几乎是屏着呼吸,一件一件地把里面的东西往外拿。报纸、杂志、几封平信……邮袋渐渐空了。就在他刚要松一口气的时候,他的手指在邮袋最底层的角落,再次触到了那个熟悉的、冰凉的、坚韧的角落。

那一刻,李明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他慢慢地,几乎是颤抖着,将那封信抽了出来。还是那泛黄的牛皮纸信封,还是那乌黑的毛笔字,“靠山屯,张顺年亲启”。信封背面,那个鲜红的“退回”印章,颜色依旧刺眼,像是在无声地宣告他之前所有努力的徒劳。

恐惧,像无数细密的冰针,瞬间刺穿了他故作镇定的外壳。这已经不是恶作剧能解释的了。一种超乎他理解范围的力量,正以一种不容拒绝的方式,介入了他按部就班的生活。他拿着信,冲到小王的桌前,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小王!这信!这信怎么回事?我昨天不是交给你了吗?”

小王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茫然地拉开抽屉:“李师傅,我昨天下午就把它和别的退信一起封包了啊,你看,单子都填好了……”抽屉里空空如也,只有几张零散的表格。

“那它怎么会又回到我袋子里?!”李明的声调提高了。

所里的老主任被惊动了,披着外套走过来。李明把事情颠三倒四地说了一遍,把那封诡异的信递了过去。老主任接过信,眯着眼看了看地址,又掂量了一下,叹了口气:“靠山屯……唉,老黄历喽。明子,你是不是这几天太累了?眼花了?这地方早就没人了,骨头渣子都烂没了,哪还有什么张顺年。”他随手把信扔在桌上,“兴许是以前积压的旧信,不知怎么混进去了,别自己吓自己。”

“不是混进去的!它……”李明想解释那印章,那几次三番的失而复得,但看着老主任那副“你多心了”的表情,以及旁边小王和其他同事投来的、混杂着好奇和些许怜悯的目光,他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一种深切的孤立无援感攫住了他。他们不信,或者说,他们不愿意相信。

他默默地拿起那封信,这一次,他没有再试图交给任何人。他走到邮电所后院那个用来焚烧废纸和无法投递的破损邮件的铁皮桶旁,桶里还有未燃尽的灰烬,散发着淡淡的焦糊味。他划着一根火柴,橘黄色的火苗在潮湿的空气里艰难地跳跃着。他把信的一角凑近火焰。火焰舔舐着牛皮纸,发出细微的滋滋声,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霉味和焦糊气的味道弥漫开来。他看着那火焰逐渐吞噬了“靠山屯”三个字,吞噬了“张顺年”,直到整封信都化为一小团蜷缩的、带着火星的黑灰,才松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然而,第四天,当他在自家床头柜上,在闹钟旁边,看到那封完好无损、甚至连一点烧灼痕迹都找不到的信时,李明彻底崩溃了。他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猛地将那封信扫落在地。信封轻飘飘地落下,正面朝上,“张顺年”三个字,在昏暗的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执拗的意味。

他明白了,这不是意外,不是疏忽,更不是谁的恶作剧。这是一种召唤,一种他无法抗拒、无法逃避的宿命。这封信,必须被送出去,送到那个早已不存在的“靠山屯”,送到那个名叫“张顺年”的“人”手中。否则,它会像附骨之疽,永远跟着他,直到他生命的尽头。

那天,他没有去上班,只是给所里打了个电话,声音沙哑地说自己病了。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斑驳的天花板,一整天水米未进。恐惧像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他的理智,但一种更深沉的、近乎认命的疲惫,最终压倒了一切。

傍晚时分,雾气愈发浓重了,不再是淡淡的白色,而是染上了一种诡异的昏黄。李明从床上爬起来,穿上了那身厚重的深蓝色邮递员制服,戴好了大檐帽。他的动作缓慢而僵硬,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他把那封“压阴信”——他心里已经这么称呼它了——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胸的内兜,那里靠近心脏,能清晰地感受到信封那异乎寻常的、永不消散的冰凉。他推着自行车,走出了家门,没有跟任何人告别。

他选择的这条路,早已偏离了他熟悉的邮路。起初,还能看到远处零星村落的灯火,像夜海中被迷雾笼罩的孤舟,给予人一丝渺茫的慰藉。但越往前走,人烟越是稀少。道路从平坦的砂石路,变成了坑洼不平的土路,最后,连土路都几乎被荒草和灌木吞没。车轮碾过厚厚的落叶,发出沉闷的沙沙声,这是周遭死寂的环境里,唯一持续的、令人心慌的声响。

路两旁的树木越来越高耸,枝叶交错,遮天蔽日,即使在白天,这里想必也是昏暗的。此刻,在昏黄的浓雾笼罩下,更是如同鬼魅张开的巨口。光秃秃的枝桠像无数扭曲的、干枯的手臂,伸向灰蒙蒙的天空。风穿过林间,声音不再是田野上的呼啸,而是变成了一种低沉的、呜咽般的哀鸣,时而远,时而近,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跟着他,在暗处窃窃私语。空气又湿又冷,那是一种能穿透衣物,直刺骨髓的阴寒。四周弥漫着植物腐烂和泥土腥湿的气味。

李明机械地蹬着自行车,链条发出单调的“嘎吱”声。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被浓雾吞噬的小路,不敢左顾右盼。他能感觉到,这片林子里不止他一个“活物”,但那是什么,他不敢想,也不愿想。偶尔,眼角余光似乎瞥见某个枯树后面有影子一闪而过,或者听到旁边草丛里传来不像是动物弄出的窸窣声,他都强迫自己当作是幻觉。胸口的信,那冰凉的触感越来越清晰,像一块寒冰,正慢慢冻结他的血液和心跳。它不再仅仅是负担,更像是一个导航的信标,或者说,一个拴着他、把他往某个地方拖曳的钩索。

不知骑了多久,雾气稍微稀薄了一些。前方,一片影影绰绰的轮廓显现出来。那是一片低矮的、坍塌的土坯墙和歪斜的木桩篱笆,散落在山坡下的坳地里。这就是靠山屯了。死寂,是这里唯一的主题。没有鸟鸣,没有虫叫,甚至连风声到了这里,都变得小心翼翼,低沉下去。坍塌的房屋只剩下残垣断壁,黑洞洞的窗口像骷髅的眼窝。几根焦黑的房梁指向天空,诉说着不知何年的灾祸。院子里长满了比人还高的枯黄蒿草,在雾气中僵硬地摇曳。

李明推着自行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这片废墟。车轮被乱石和草根卡住,他索性把车丢在一边,徒步前行。脚下的碎砖烂瓦发出咔嚓的碎裂声,每一步都像是在惊醒沉睡于此的什么东西。他在废墟中漫无目的地走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肋骨。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它”。

在村口一棵早已枯死、枝干扭曲狰狞的老槐树下,倚着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影穿着一身和李明身上款式相似的、但明显是更早时代的、洗得发白甚至破损的墨绿色邮差服,头上也戴着一顶同样破旧的大檐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

李明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脚步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他颤抖着手,从贴胸的内兜里,掏出了那封一路指引他来到此地的信。信封此刻变得滚烫,却又散发着刺骨的寒意,这种矛盾的触感让他几乎拿捏不住。

那槐树下的人影,缓缓地抬起了头。

帽子下面,没有血肉,没有五官,只有一团模糊的、不断微微扭曲的灰暗阴影,仿佛凝聚了此地所有的死寂与阴寒。但李明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团阴影正在“看”着他。

“我……我是邮递员李明,”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这……这里有……有一封给张顺年的信……”

那鬼影,或者说,张顺年,微微动了一下。一股冰冷、飘忽,带着空洞回响的声音,直接灌入了李明的脑海,而不是通过耳朵:

“我就是……张顺年。”

鬼影缓缓抬起一只同样模糊不清、仿佛由雾气构成的手,指向李明手中的信。“这封信……我等了几十年了……终于……有人送来了……”

李明几乎是凭着残存的本能,挪动着僵硬的双腿,走上前几步,将信递了过去。那鬼影的手穿过信封,信封并没有被握住,而是像融入水中一样,缓缓地消失在了那团灰暗的雾气里。

“谢谢……”空洞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悲凉,“民国三十七年,腊月二十二……我送这最后一封信到靠山屯……那天,雪很大,迷了路……在这山坳里,转啊转啊,怎么也出不去了……”

鬼影的声音断断续续,仿佛来自极其遥远的地方。

“后来……就冻死在这儿了……靠着这棵老槐树……这身衣服,穿到死,也没能脱下来……”

李明听着,仿佛能看到几十年前,那个同样穿着邮差服的年轻人,在漫天风雪中,如何绝望地挣扎,最终如何被这片无情的山林吞噬。一种同病相怜的悲哀,暂时压过了恐惧。

“那封信……”李明忍不住问,“送到了吗?”

鬼影缓缓地摇了摇头,那团模糊的阴影似乎波动了一下。“没有……永远也送不到了……收信的人,早就没了……屯子,也没了……”

它再次“看”向李明,那无形的目光充满了沉重的、无法抗拒的力量。

“我一个人……等得太久了……太冷了……这荒山野岭,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需要个伴儿……需要一个,能理解这等待滋味的人……”

李明的心彻底沉入了冰窟。他明白了,从他第一次无法退回这封信开始,他就已经被选中了。

“不……”他想后退,想逃跑,但双脚如同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周围的雾气不知何时变得更加浓稠,像黏湿的棉絮,紧紧包裹着他,隔绝了所有退路。废墟、枯树、鬼影,构成了一个永恒的牢笼。

“留下来吧……”张顺年的鬼魂的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安抚,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陪我……一起等……等那封……永远也等不来的……回信……”

一股强大到无法形容的吸力,从鬼影身上传来。李明感觉自己的意识在剥离,身体在变得轻盈、冰冷。他试图挣扎,却像是落入蛛网的飞虫,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他眼中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张顺年那模糊的身影旁边,逐渐凝聚出的另一个穿着深蓝色邮差服的、同样开始变得模糊透明的身影——那是他自己。

浓雾彻底吞没了靠山屯的废墟。死寂,再次成为这里唯一的主宰。只是在村口那棵枯死的老槐树下,从此多了两个模糊的、穿着不同时代邮差服的身影。他们并排倚靠着枯树干,静静地,永恒地,等待着那一封永远也不会到来的回信。而通往这片废墟的荒芜小路上,或许在某个同样雾气弥漫的黄昏,又会响起老旧自行车链条那单调而疲惫的“嘎吱”声,由远及近,循环往复,如同一个永不醒来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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