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河沼泽的调查,最终没能成行。
并非秦战改变了主意,而是当他将这个决定告知百里秀和黑伯时,遭到了两人前所未有的、几乎算得上激烈的反对。
“大人不可!”百里秀素来冷静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近乎失态的焦灼,“您亲自去?那沼泽之地,荒僻莫测,毒瘴弥漫,蛇虫横行,更有不知深浅的泥淖!田文之事固然紧要,但您是栎阳主心骨!若您有丝毫闪失,栎阳刚刚稳住的大局,顷刻便会崩塌!工匠叛逃余波未平,军令状如山压下,西山对峙未解,咸阳目光犹在!此时此刻,您怎能亲身犯险,去探那生死不明的谜团?”
她语速极快,平日里把玩玉珏的纤细手指此刻紧紧攥着袖口,指节发白。
黑伯更是急得胡子直抖,跺着脚:“大人!糊涂啊!那沼泽是能随便进的吗?老朽年轻时听老猎户说过,那地方,夏天是蒸笼,秋冬是冰窖,看着是草甸子,下面说不定就是吃人的烂泥潭!还有那‘鬼打墙’,进去了就绕不出来!您要查,多派些好手去就是了,荆云不行就再加人!您这万金之躯,要是陷在里头,咱们这些老家伙,还有栎阳这摊子刚刚烧起来的火,可怎么办?散了,全得散!”
老人的眼眶都有些发红,那不仅仅是担忧,更是一种深恐失去主心骨的恐惧。秦战不仅仅是郡守,更是将他们这些边缘匠人、流民边卒凝聚起来,赋予他们希望和尊严的那股力量。
看着两人激动而恳切的神情,秦战沉默了。他站在书房窗前,望着外面沉沉夜色。工坊区的炉火依旧映红天际,那低沉的轰鸣如同栎阳的心跳。他知道,他们说得对。个人勇武和好奇心,在眼下的重担面前,必须让位于大局的稳定。他是统帅,不是斥候。
“罢了。”良久,秦战缓缓吐出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你们说得对。是我……有些心急了。”
他转身,目光重新变得冷静锐利:“荆云,荒河沼泽的调查,由你全权负责。加派人手,配备驱虫避瘴的药物、长杆、绳索,务必小心。有任何发现,立刻回报,但不必强求深入险地,安全第一。”
“是。”荆云领命,无声退下。
“那么,”秦战坐回书案后,手指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我们就先来解决眼前,最火烧眉毛的事——家贼难防。”
工匠王平的叛逃,虽然被雷霆手段镇压,但其暴露出的内部管理漏洞和技术保密风险,却像一根毒刺,扎在栎阳这具刚刚恢复生机的躯体上。考察团在时,可以用铁腕公审展示决心,但真正筑牢内部的篱笆,才是长久之计。
“秀先生,之前让你拟定的‘技术保密分级’与‘工匠户籍连带担保’细则,可曾完备?”秦战看向百里秀。
百里秀收敛情绪,恢复了她一贯的干练,从袖中取出一卷写满蝇头小楷的纸稿,铺在案上:“已初步拟定,请大人过目。”
秦战仔细看去。细则极为详尽,将工坊所有涉及的技术、流程、配方、图纸,依据其重要性、复制难度、以及对军械性能的影响,分为“天”、“地”、“人”三级。“天”级为核心机密,如“渭水”刀淬火工艺、水力锻锤核心传动设计、特种合金配比等,仅限黑伯等极少数核心大匠及秦战本人掌握;“地”级为重要技术,如标准弩机制造流程、三棱箭簇模具、鼓风机改良要点等,由各工坊负责人及资深匠师掌握,需记录备案;“人”级为一般技术及操作规范,可向所有合格工匠传授。
相应地,工匠也依据其技能水平、可靠程度、入坊年限,划分等级,享有不同的待遇、权限,也承担不同的保密责任和连带担保义务。高级匠师需为所带学徒、助手的行为负连带责任;同组工匠之间亦需互相监督担保。赏罚极其严明:举报泄密、叛逃属实,重赏;自身泄密或担保之人泄密,视情节轻重,轻则剥夺待遇、永不录用,重则本人及担保人连坐受刑,家产充公。
条条框框,冰冷严酷,几乎不近人情。但在这个技术就是生命线、内部已被渗透的时代,这是不得不筑起的铁壁。
秦战看完,沉吟片刻,提笔在几处做了修改,加重了对“天”级机密接触者的背景审查和定期复核要求,并增加了对“匿名举报渠道”和保护举报者的条款。
“黑伯,”秦战将修改后的细则推过去,“你看看,尤其是关于匠师分级和权限的部分,有无不妥?”
黑伯凑近,就着灯光,眯着眼看了半天。他识字不多,百里秀在一旁低声解释。看着那些严苛的条款,尤其是“连带”、“连坐”的字眼,黑伯的眉头拧成了疙瘩,脸上露出极其复杂的神色。
“大人……”黑伯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艰涩,“这……这是不是太严了?像防贼一样防着自己人……工匠们心里会怎么想?尤其是那‘连坐’,一人犯错,累及担保的同僚甚至家小……这,这会不会寒了大家的心?咱们当初聚在一起,不就是为了有个奔头,活得像个样吗?”
老人心里,终究还保留着传统匠人圈子那种“师徒如父子”、“手艺靠心传”的温情脉脉,对这套近乎军法、冰冷无情的制度,本能地感到抵触和不安。
秦战静静地看着黑伯,他能理解老人的感受。但现实是残酷的。
“黑伯,”秦战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王平之前,有没有奔头?栎阳给他的工钱、待遇,比他在将作监时如何?他为何还要叛?因为陈伦给的金子更多,给的‘前程’更诱人!人心隔肚皮,尤其是当巨大的利益摆在面前时,所谓的‘奔头’和‘温情’,不堪一击。”
他站起身,走到炭盆边,伸手烤着火,橙红的火光映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我们现在抱着的,不是温情的火炉,是金砖,是能改变很多人命运、甚至影响国运的利器!抱着金砖走夜路,自己不成刺猬,不成铜墙铁壁,难道指望路边的野狗都是善类,不来抢吗?‘连坐’是狠,是绝情,但它能让每个人在动歪心思前,先想想身边的人,想想后果!它能逼着大家互相盯着,把可能的‘贼’,在还没变成贼之前,就挤出去,或者吓得不敢动!”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黑伯:“至于寒心……黑伯,跟着咱们从最苦的时候熬过来的人,会明白,这套规矩,保护的不是我秦战一个人,保护的是咱们所有人的饭碗,是栎阳好不容易得来的好日子!是让那些真心实意干活、把这里当家的好工匠,不用担心被一两颗老鼠屎坏了整锅汤,不用担心自己辛辛苦苦琢磨出来的手艺,转眼就被外人偷了去,反过来砸咱们的饭碗!严,是为了让大多数守规矩的人,能更安心地吃饭,更踏实地钻研手艺!”
这番话,说得黑伯哑口无言。老人张了张嘴,想起王平被抬上来时那张狰狞的死脸,想起那些被追回的图纸,想起渭南郡陈伦阴冷的眼神,最终,所有的不忍和疑虑,都化成了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
“大人……说得在理。”黑伯低下头,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萧索,“是老夫……老糊涂了,心太软。这世道,容不得心软。就……就按大人定的办吧。”
秦战走到黑伯身边,拍了拍老人瘦削而坚实的肩膀,语气缓和下来:“黑伯,你的心不软,是热的。咱们要守住的,就是这份‘热’。规矩是冷的,但立规矩的心,是为了保住大家心里的那份‘热乎气’。以后,核心的‘天’级技艺传承,还得靠您把关。这套规矩,您也得带头学,带头守。有您在,很多老伙计,心里才能踏实。”
黑伯抬起头,看着秦战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信任和托付,浑浊的眼睛里重新燃起光亮,重重地点了点头:“大人放心!老汉晓得轻重!”
“秀先生,”秦战看向百里秀,“细则即日公布,由你全权负责宣讲、登记、分级、建档事宜。务必让每一个工匠,都清楚规矩是什么,红线在哪里。”
“是。”百里秀应道。
“此外,”秦战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单有规矩不够,还需有执行规矩的眼睛和耳朵。即日起,成立‘保密司’,专司内部监察、反谍、技术保密事宜。由你直领,荆云及其部下,为保密司提供武力支持与行动保障。保密司独立于郡府常规体系,直接对我负责。所需人手,从格物堂表现优异、背景清白的年轻吏员、军中可靠斥候、以及工匠子弟中遴选,务必忠诚、机敏、嘴严。”
他要建立一个内部的“锦衣卫”,一个只效忠于他、专注于铲除内部隐患和外部渗透的机构。这是集权,也是无奈的自保。
百里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再次应诺:“下官明白。当尽快搭建架构,制定章程。”
“还有那个叫狗子的孩子,”秦战补充道,“心思细,对数字图形敏感,人也机灵。让他进保密司,先从文书记录、数据核对做起,也算是历练。”
事情一件件安排下去,书房里的气氛重新变得凝重而有序。煤油灯的火苗稳定地燃烧着,将几人忙碌的身影投在墙壁上。
待到百里秀和黑伯领命而去,书房里再次只剩下秦战一人。夜色更深,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工坊的轰鸣,固执地穿透夜色传来,如同这新生机构尚未开始跳动的心脏。
秦战推开窗,冰冷的夜风灌入,让他精神一振。他望着工坊区那片被炉火映红的天空,那里有他的理想,有栎阳的未来,也藏着无数的秘密和风险。
“保密司……”他低声念着这个新名字,嘴角扯起一丝冷冽的弧度,“但愿,用不到你们动刀子的那一天。”
但理智告诉他,动刀子的那一天,或许不会太远。陈伦不会罢休,咸阳的漩涡不会停歇,北境的压力与日俱增。他必须把栎阳,打造成一个内部铁板一块、外部针插不进的堡垒。
他关上门,走到书架旁,从一个暗格里取出一个小木匣。打开,里面是几块乌黑发亮的石炭样本。他拿起一块,入手沉甸甸,冰凉坚硬。
能源,技术,制度,武力……这些都是构建堡垒的砖石。
而他要做的,就是把这些砖石,以最快的速度,最稳固的方式,垒砌起来。
窗外,一颗寒星穿透云层,在漆黑的夜幕中,冷冷地闪烁了一下。
(第二百五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