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官道泥泞不堪,深深的车辙印里积着浑浊的泥水,像一道道丑陋的伤疤,蜿蜒伸向灰蒙蒙的远方。咸阳考察团的车马早已消失在视野尽头,连扬起的最后一点烟尘,也都被湿冷的空气压落,融入那片铅灰色的天地之间。
东门外,一下子空旷得让人有些不适应。只有值守的戍卒依旧钉子般立在门洞两侧,甲胄上残留的水珠偶尔滴落,在寂静中发出轻微的“嗒”声。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被反复碾压后特有的腥腐气,混杂着马匹留下的粪便臊味,还有远处工坊区飘来的、经久不散的淡淡煤烟。风从空旷的原野上吹来,带着深秋刺骨的寒意,穿透了衣袍,让人从里到外都感到一种湿冷的空虚。
秦战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那泥泞官道的尽头,再也看不出任何车马的痕迹。耳边仿佛还回响着蒙恬铿锵的话语、李斯温和却暗藏机锋的言辞、嬴谷尖利的指控、以及冯去疾那最终定调的不带感情的声音。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嗡嗡作响,最后又都归于沉寂,只剩下风吹过旷野的呜咽,和更远处、渭水工坊那低沉而执拗的轰鸣。
那轰鸣声,此刻听来,竟有些亲切。那是属于栎阳自己的声音,粗粝,真实,充满了不受控制的蛮力与生机。
“大人,回吧,风大。”百里秀的声音在身后轻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秦战缓缓转过身。郡府的属官们还站在原地,脸上的神色各异,有松了一口气的,有依旧忧心忡忡的,也有如黑伯般愤愤不平的。他们都在看着他,目光里是依赖,是期待,也有一丝经历了连日风暴后的疲惫。
“都散了,各司其职。”秦战挥了挥手,声音有些沙哑,“该干什么干什么。军令状已立,工期紧迫,容不得半点松懈。”
众人领命,默默散去。城门前很快只剩下秦战、百里秀、黑伯,以及无声走过来的荆云。
“西山那边,二牛和荆云的人已经在按计划行动了。”百里秀低声道,“对峙已停,胡彪的人也已后撤,但并未远离,似乎在观望。我们的人化明为暗,监控已经铺开。”
秦战点点头,看向荆云手臂上包扎的布条:“伤,真没事?”
“无碍。”荆云言简意赅,随即补充,“田文,有新线索。”
秦战精神一振:“说。”
“砖窑西北五里,荒河故道,发现新鲜掩埋痕迹。挖开,有一具无名男尸,面部被毁,衣物被剥,但体型、部分残留的佩饰碎片,与田文身边一名贴身护卫吻合。尸体旁泥土中,找到这个。”荆云递过一小块东西。
那是一角极其精致的丝绸碎片,与之前找到的带血衣角质地相同,但颜色花纹略有差异。更重要的是,这块碎片边缘有焦痕,像是被火燎过。
“护卫被杀,衣物被剥,面容被毁……”秦战摩挲着那带有焦痕的丝绸碎片,眼神冰冷,“是为了掩饰身份,拖延我们确认时间。田文本人……恐怕凶多吉少。焦痕……难道他们想焚尸灭迹,又中途放弃或被打断?”
“现场无大规模焚烧痕迹。”荆云否定,“此物可能是搏斗中,靠近火源所致。”
“继续查!扩大搜索范围,重点是荒河故道上下游,以及所有可能藏匿尸体的隐秘之处。活要见人,死……也要找到尸首!”秦战沉声道。田文的生死,不仅关系外交,更可能隐藏着更大的阴谋。
“还有,”荆云再次开口,声音更低,“监视渭南郡城的人发现,陈伦昨日秘密会见了一行人,并非渭南本地官吏,也非将作监人员。那些人穿着普通,但举止气质不像商贾,更不像百姓。他们是从东边来的,入城时用的是过期的邯郸行商路引,但守门士卒似乎得到暗示,未加详查。”
邯郸?赵地?秦战眉头紧锁。陈伦除了勾结内部叛徒,还和赵地的人有接触?这潭水,越来越浑了。
“盯紧那些人,查清他们的来历和目的。但不要打草惊蛇。”秦战吩咐道,“陈伦那边,先让他蹦跶几天。咱们的精力,要集中在军令状和西山石炭上。”
回到郡守府,那种被无数目光审视、被各种言辞交锋包围的紧绷感终于散去,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疲惫和孤独。书房里,只有炭盆偶尔的噼啪声。秦战没有立刻处理堆积的公文,而是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冷风灌入,带着雨后特有的清新,却也吹散了室内的暖意。他望着窗外郡守府后院那几株叶子落尽的乔木,枝干在阴沉的天空下勾勒出清晰的、充满力量的线条。
考察团走了。带走了赞誉,带走了质疑,带走了潜在的盟友与明确的敌人,也留下了一纸沉甸甸的军令状和更加复杂的局面。
李斯那只狐狸,递出了合作的橄榄枝,也画下了“去形存实”的框子。他需要李斯在咸阳的运作来推广技术、抵挡部分明枪暗箭,但又不得不警惕被其利用、甚至被其定义的“实”所束缚。石炭的秘密,此刻更像一块烫手的山芋,告诉他,可能获得更多筹码;不告诉他,则要独自承担保密和开采的风险。
蒙恬的军令状,是压力,也是护身符。北境的需求是最大的正当性。但要在一年内完成那些几乎达到产能极限的交付,并确保质量,需要调动栎阳全部的资源、智慧和毅力,不能有任何大的差错。陈伦会甘心看着西山被自己牢牢控制、看着栎阳顺利完成军供吗?他接下来的反扑,必须预料到,并准备好雷霆手段应对。
宗室的敌意并未消除,只是被冯去疾暂时压了下去。他们在咸阳的能量不容小觑,未来的诋毁和掣肘不会少。
还有田文……这个神秘的齐商,他的失踪或死亡,到底掩盖着什么?是陈伦为了夺取某种利益下的手?还是牵扯到了更复杂的列国博弈?那块带焦痕的丝绸碎片,像是一个不祥的谜语。
千头万绪,如同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从四面八方罩落下来,而他就站在这网的中心。
秦战揉了揉眉心,感到太阳穴在突突地跳。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在边关,有一次被一小队狼族游骑围在了一片碎石滩上。那时候,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冰冷的眼神和雪亮的弯刀,没有援军,没有退路。他当时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股求生的本能和血往头上冲的狠劲。最后,他活了下来,带着一身伤和几个同样浑身是血的弟兄。
现在的情况,似乎比那时候更复杂,敌人更隐形,手段更刁钻,但那股被围困、必须杀出一条血路的感觉,却何其相似。
只是,现在他不能只凭血勇了。他身后是栎阳数十万军民,肩上担着北境部分军需的承诺,手里握着可能改变未来的技术和资源。每一步,都需要算计,需要权衡,需要借力,也需要敢于亮剑的决断。
他走回书案前,坐下。案上摊开着李斯留下的那份《栎阳新政利弊疏》提纲,还有蒙恬那份墨迹犹新的军令状抄录简牍。旁边,是百里秀初步核算的军需原料缺口清单,以及黑伯关于石炭初步试验数据的密报。
目光在这些文书上缓缓移动。利弊、承诺、需求、秘密……它们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他眼前必须破解的局。
他提起笔,在空白的粗糙纸张上,缓缓写下几个词:
**军令(北境)—— 石炭(能源)—— 西山(控制)—— 李斯(咸阳)—— 陈伦(敌人)—— 田文(谜团)**
然后,他在“军令”和“石炭”之间画了一条粗线,在“西山”和“陈伦”之间画了一个叉,在“李斯”旁边打了一个问号,在“田文”上画了一个圈。
沉默良久。
他重新铺开一张纸,开始书写命令。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第一道命令:给黑伯。要求加快石炭安全开采和高效燃烧技术的实用性验证,组建绝对可靠的秘密开采队,小规模、隐蔽地开始试采,储备燃料。同时,工坊区开始秘密改造部分炉窑,以适应石炭燃烧。
第二道命令:给百里秀。以“保障北境军需,依王命及军令状”为由,正式行文周边各郡,特别是渭南郡,要求开放铁料、皮革、木材等战略物资贸易通道,并允许栎阳派员“协助”勘验、采购。措辞可以客气,但立场必须强硬,并抄送咸阳将作少府及北境蒙恬部备案。
第三道命令:给二牛和荆云。西山监控网必须密不透风,同时,挑选精锐,组成数支机动小队,配备最好的弩箭和“渭水”短刃,进行高强度山地作战训练。目标:随时能够对西山区域内任何非法侵入者,进行快速、隐蔽、致命的清除。
第四道命令:给猴子。加强对城内,特别是驿馆、市场、码头等区域的监控,留意任何与赵地口音或形迹可疑的外来者。同时,继续全力搜寻田文及其随从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写罢,他放下笔,吹干墨迹。命令很简短,但指向明确。巩固根本(能源和军工),强化外围(物资和西山),内部肃清(监控和训练),外部探查(田文和赵客)。
至于李斯……他提起笔,又放下。最终,他另取一张纸,写下了一封给李斯的私人信函。信中,他感谢李大人的“指点”和“青睐”,重申自己“专注于栎阳实务,以报王恩”的立场,并表示“栎阳愿为大人推广新法之试验田,提供一切便利与数据”,同时“翘首以盼大人于朝中运筹之佳音”。措辞恭敬,合作意向明确,但关于石炭,只字未提。
这封信,是一种回应,也是一种试探。他要看看李斯接下去的动作。
将命令和信函分别封好,唤来亲信一一送出。做完这一切,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书房里没有点太多灯,只有案头一盏油灯,火光跳跃,将他独自坐在案后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墙壁上,显得有些孤寂。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大脑却异常清醒,各种信息和可能性在里面飞速碰撞。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在门外停下。
“进来。”秦战没有睁眼。
门被推开,荆云无声地走入,带来一股外面的寒气。
“大人,砖窑附近,又发现一处痕迹。”荆云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不是血迹,也不是衣物。是……一小撮灰烬,灰烬里有未燃尽的、特殊的香料颗粒,与田文及其护卫身上惯用的熏香不同。味道……很淡,有点辛辣,像是某种番邦之物。灰烬旁,有拖拽重物的新痕,指向荒河更深处的沼泽方向。”
秦战猛地睁开眼睛。
香料?番邦之物?沼泽?
田文这条线,似乎并没有断,反而引向了更诡异的方向。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栎阳城的灯火在夜色中星星点点地亮起,工坊区的炉火映红了西边的天空。更远处,是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准备一下,”秦战对荆云说,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冷硬,“明天一早,我亲自去荒河沼泽看看。”
(第二百五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