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正,夜幕彻底吞噬了应天城,但这座帝国的都城,却比白昼更加“明亮”。
不是灯火的明亮,而是一种无形的、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白”。
开平郡王府门前那对巨大的汉白玉石狮,被府中仆人匆匆披上了粗糙的白麻布。
王府内所有朱红廊柱、彩绘门窗,都以惊人的速度被素白绸幔覆盖,连门前高耸的旗杆上,那面象征郡王权威、绣着金戈铁马图案的赤底王旗,也降了下来,换上了惨白的招魂幡。
整座府邸,在短短一个多时辰内,变成了一座寂静而肃穆的白色巨岛,漂浮在秋夜沉闷的黑暗中。
皇宫
朱元璋没有躺在榻上。这位刚遭受重创的老人,换上了一身素服,坐在一张硬木圈椅里。
他的脸色依旧灰败,眼眶深陷,但那股几乎要摧毁他的狂乱悲痛,似乎被强行压了下去,转化为一种更深沉、更可怕的冰冷与沉寂。他腰背挺直,双手扶在膝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开平王府方向,目光空洞,又仿佛燃烧着无形的火焰。
马秀英同样一身缟素,陪坐在一旁,默默垂泪,手中捻着一串佛珠,嘴唇无声开合,为逝者诵经。
朱标也已换上素服,眼睛红肿,强打着精神,正在低声与刚刚赶到的吴王朱栋、曹国公李文忠、宋国公冯胜、梁国公蓝玉等人紧急商议。
“父皇执意要在此,谁也劝不动。”朱标的声音沙哑,“常家三位兄弟,已在殿外候着了。”
朱栋也是一身素白常服,眉头紧锁,低声道:“大哥,当务之急有几件。第一,开平王的丧仪规制,需立刻定下,并通告中外。第二,常家兄弟的袭爵与安置,需明确,以安常家及旧部之心。第三,消息传出后,朝野内外必然震动,需防宵小趁机生事,或散布流言。”
他语速很快,条理清晰,显然在路上已经反复思量过。
李文忠、冯胜、蓝玉等老将纷纷点头,脸上都带着深切的悲戚与凝重。
常遇春不只是同僚,更是生死与共几十年的兄弟,他的突然离去,让这些见惯生死的老帅,也感到了兔死狐悲的苍凉,以及对未来局势的深深忧虑。
朱标点头:“二弟所言极是。丧仪,按亲王规格,谥……谥号……”他说到这里,哽咽了一下,看向灵位,才继续道,“为开平忠武王,谥号‘忠武’!辍朝七日,京城禁宴乐、婚嫁百日。命工部,在钟山之阳,孝陵与中山王陵寝之侧,择吉壤,即刻督造陵寝!这些,朕立刻下旨。”
“忠武……”李文忠喃喃重复,虎目含泪,“勇猛果敢,克定祸乱曰‘武’,刚强直理,危身奉上曰‘忠’。常十万,配得上!”
“北疆和东部,”朱栋接过话头,“需立刻以父皇和大哥的名义,发下明诏与密旨。明诏哀悼开平忠武王,表彰其功绩,稳定军心。密旨给燕王和徐辉祖,告知详情,令他们加强戒备,谨防宵小趁我举国哀恸之际异动。因常升需留京守孝,东部战区可由信国公世子汤鼎暂代,汤鼎稳重,可堪此任。皇城卫戍司那边,常森也需守孝,可由驸马都尉梅殷暂代。朝廷需明发优抚旨意,并明确常茂即刻承袭鄂国公爵位,常家恩宠不减。”
这一系列安排,既考虑了稳定局势的迫切需要,也充分照顾了常家的情感和利益,同时避免了关键军职因守孝而出现过长空悬。李文忠等人听了,都暗自点头。吴王处事,确实周全果断,且对军中关节了如指掌。
“至于防宵小生事,”朱栋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可令锦衣卫、鹗羽卫暗中加强监察,尤其是对都察院某些平日就爱搬弄是非、与武臣不睦的御史,以及……与常家有过节的某些文官家族。非常时期,当用非常手段。”
朱标深吸一口气:“就按二弟说的办。王景弘,立刻拟旨!丧仪、追封、辍朝、禁娱、修陵诸事,明发天下!给燕王、徐辉祖的密旨,用六百里加急!给汤鼎、梅殷的调令与给常升、常森的慰勉旨意,即刻发出!再拟旨,常茂忠孝之后,德才兼备,即日起承袭鄂国公爵位,加太子太保衔,赐丹书铁券,常家爵位,然依太上皇恩旨,降至公爵后,世袭罔替!”
“老奴遵旨!”王景弘抹着眼泪,连忙去安排。
“常家三兄弟,”朱标看向殿门方向,声音低沉,“宣他们进来吧。有些话,朕……要亲自跟他们说。”
常茂、常升、常森三兄弟,踏进西暖阁时,几乎让人不敢相认。
短短两个时辰,仿佛抽干了他们所有的精气神。
三人皆披麻戴孝,眼睛肿得像桃子,脸上泪痕交错。
常茂作为长兄,勉强维持着一丝镇定,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双手,暴露了他内心的滔天巨浪。
常升像一根绷得太紧的弦,脸色铁青,眼神直勾勾的,仿佛还没从父亲离世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常森则完全垮了,被两个哥哥半搀扶着,脚步虚浮,眼泪仍在无声地流淌。
看到一身素服、瞬间苍老憔悴的皇帝,看到旁边那几位同样悲戚的老帅,三兄弟再也忍不住,噗通跪倒,以头抢地,放声痛哭:“陛下!太上皇!臣等……臣等无能!未能……未能留住父王啊!”
哭声凄厉,闻者心碎。
朱标快步上前,亲自弯腰,用力将常茂扶起,又示意李文忠、冯胜扶起常升、常森。他红着眼眶,紧紧握着常茂的手,声音哽咽:“茂哥儿,升哥儿,森哥儿,节哀!常叔叔突然离去,朕之心痛,不亚于你们!此非尔等之过,实乃天妒英才!常叔叔一生为国,功勋盖世,如今骑鲸仙去,朕与朝廷,绝不会负他,更不会负你们常家!”
他顿了顿,用极其郑重的语气宣布:“朕已下旨,追封常叔叔为开平忠武王!辍朝七日,举国致哀!茂哥儿,你即日起承袭鄂国公爵位,加太子太保!升哥儿、森哥儿,你们回京守孝,乃人伦大义,孝期一满,朝廷必有重用!常家恩宠,与国同休!”
这番话,既是安抚,更是定心丸。尤其是在这权力交接的敏感时刻,皇帝如此明确、如此迅速地肯定常家的地位和未来,至关重要。
常茂再次跪倒,重重叩首,额头触地有声:“陛下天恩!常家万死难报!臣……臣代父王,谢陛下隆恩!”常升、常森也哭着叩谢。
一直沉默如雕像的朱元璋,此时终于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常家三兄弟身上。那目光复杂无比,有深切的悲痛,有对老兄弟后代的关切,更有一种近乎托孤的沉重。
“茂儿……”朱元璋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过来。”
常茂连忙膝行到朱元璋面前。
朱元璋伸出枯瘦但依旧有力的大手,重重按在常茂的肩膀上,仿佛要将自己残余的力量和某种责任传递过去:“你爹……走了,他是大明的忠臣,是咱朱元璋……最好的兄弟!”
说到这里,老爷子喉咙又是一阵滚动,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目光如电,盯着常茂的眼睛:“你现在,是常家的当家人,是鄂国公!给咱记住你爹的话:常家男儿,站着死,不跪生!忠君爱国,刻在骨头里!往后,带着你两个弟弟,把常家的门楣给咱撑起来!撑得稳稳的!别让人看了你爹的笑话,也别让咱……失望!”
每一个字,都像是铁锤砸在常茂心上。他感受到了那如山岳般沉重的期望和托付。他挺直脊梁,尽管眼中泪水奔涌,声音却异常坚定洪亮:“太上皇教诲,常茂永生不忘!常家上下,必世代效忠陛下,效忠大明!若有二心,天诛地灭!”
“好!好!”朱元璋连说两个好字,拍了拍他的肩膀,终于移开了目光,重新看向常遇春的灵位,挥了挥手,“去吧……回去……好好给你爹操办后事。缺什么,短什么,宫里给。有谁敢在这个时候,给你们常家使绊子、说怪话,直接来找咱!咱还没死呢!”
最后一句,杀气凛然,让整个西暖阁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度。这是在给常家,也是给所有可能心怀不轨的人,最严厉的警告。
“臣等告退!”常家三兄弟再次叩首,缓缓退出了西暖阁。
他们知道,从今夜起,他们肩上扛着的,不再仅仅是丧父之痛,更是整个常氏家族的未来,以及来自皇家那沉甸甸的、不容有失的信任。
子时,开平王府,已是人山人海,却又肃穆异常。
王府正门大开,灵堂设在气势最恢宏的“忠烈堂”内。巨大的金丝楠木棺椁已然就位,覆盖着御赐明黄绣五爪金龙的棺罩。灵前香烛缭绕,白幡低垂。常家子弟披麻戴孝,跪在灵前两侧。常茂作为承袭爵位的长子,跪在最前,腰背挺直,如同父亲生前那般。
尽管已是深夜,但前来吊唁的人流从未间断。而且,来的都不是小人物。
第一批抵达的,是京城所有够品级的勋贵武臣。
以曹国公李文忠、宋国公冯胜、梁国公蓝玉为首,后面跟着长兴侯耿炳文、定远侯王弼、景川侯曹震、航海侯张赫、舳舻侯朱寿……以及他们的子侄、旧部。
这些人大多与常遇春有袍泽之谊,甚至不少是其旧部。他们沉默着进府,在灵前郑重上香,行礼,然后与常茂等人简单致意,许多人都是虎目含泪,拍拍常茂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武人之间的情谊,往往不用多话。他们的到来,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一种力量的支持。
紧接着,是文官集团的代表。
以议政处几位大学士为首,华盖殿大学士韩宜可、谨身殿大学士刘三吾、文华殿大学士吴琳、武英殿大学士杨靖、文渊阁大学士茹太素,联袂而至。
他们神情肃穆,礼仪周全,代表着朝廷中枢对这位功臣之逝的官方哀悼。虽然文武之间素有隔阂甚至矛盾,但在这种时刻,无人敢失了礼数。杨靖虽然曾与常家在朝政上有过争论,此刻也面色沉重,上香时格外郑重。
六部的主官、副手,各寺监堂官,也陆续到来。
王府门前的常府大街上,车轿马匹排出去数里之遥,将整条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的人不得不紧急出动,在周边街道疏导交通,维持秩序。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纸钱的气味,以及一种压抑的、窃窃私语的嗡嗡声。
吴王朱栋是在与朱标议定诸事后,稍晚一些才过来的。他没有带太多仪仗,只带了李炎和几名亲卫。
当他那辆朴素的马车在王府侧门停下时,守在门外的常府管家和常遇春的几个旧部将领,立刻红着眼睛迎了上来。
“王爷……”管家声音哽咽。
朱栋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什么,快步走入府中。他没有先去灵堂,而是先去了偏厅,常茂、常升、常森三兄弟暂时在此歇息并接待紧要宾客。
见到朱栋进来,常茂三人连忙起身。
常茂感激涕零,又要下拜,被朱栋拉住。“咱们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三兄弟立刻凝神倾听。
“第一,丧仪期间,王府内外,安全第一。我让李炎调了一队鹗羽卫的好手,扮作普通家丁护院,在府内关键位置暗中护卫。明面上,皇城卫戍司也会加派巡逻。你们自己也要约束府中子弟、旧部,莫要因悲痛或愤懑,给人留下把柄。”
“第二,宾客往来,记录在案。尤其是文官集团中,哪些人真心哀悼,哪些人只是敷衍,哪些人甚至可能心怀叵测,都要留心。岳父故旧遍布天下,未来几日,外地将领、督抚的吊唁使者也会陆续到来,接待要周全,但也要注意分寸。”
“还有,”朱栋看向常升,“升哥儿,你东部战区总兵官,汤鼎暂代。汤鼎是信国公(汤和)世子,能力威望足够,你与他交接时,务必顺畅,并明确表示支持。东部战区不能乱。至于森哥儿,”他又看向情绪低落的常森,“皇城卫戍司责任重大,梅殷暂代。梅殷是宁国公主驸马,为人谨慎,但毕竟资历尚浅。你离任前,也需将手下得力之人安排好,确保平稳过渡。”
这一番安排,不仅考虑了常家的眼前,更顾及了军方大局的稳定,可谓深谋远虑。常家三兄弟原本被悲痛和茫然充斥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有了主心骨。
“王爷大恩,常家没齿难忘!”常升哑声道。
“我说了,咱们是一家人。”朱栋站起身,“走吧,去灵堂,我给岳父上炷香。”
当朱栋出现在灵堂时,原本有些喧杂的现场,瞬间安静了许多。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位如今权势仅次于皇帝、在军中威望极高的年轻亲王身上。
朱栋面色沉痛,步伐稳健。他走到灵前,没有像其他大臣那样行礼如仪。
他接过常茂亲自递上的三炷香,在烛火上点燃,双手举香,凝视着常遇春的灵位,沉默了片刻,然后深深三揖,将香插入香炉。
他没有说话,但那种发自内心的哀戚与敬重,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上香完毕,他转身,目光缓缓扫过灵堂内众多的武将勋贵,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开平忠武王,国之干城,骤尔薨逝,山河同悲。然,王一生忠勇,所求者,无非北疆宁靖,社稷永安。今王虽去,其志长存,其精神不朽!望诸君化悲痛为力量,各安其位,各尽其责,谨守疆土,忠于王事,方不负开平王一生心血,不负陛下重托,亦不负我大明万千百姓之期望!”
这番话,既是悼念,更是定调!是在告诉所有武将,尤其是常遇春的旧部:哀悼可以,但军队不能乱,边防不能松!要继承常遇春的遗志,继续为国效力!
李文忠、冯胜、蓝玉等老帅率先躬身:“谨遵吴王教诲!”
其余众将也齐声应和,声震屋瓦。原本因主帅离去而可能产生的人心浮动,在朱栋这番举动和话语下,被有效地安抚和引导。
朱栋微微颔首,又对常茂点了点头,这才转身离开灵堂。他没有多停留,他还需要回宫,朱元璋和朱标那里,还需要他。
走出王府,秋夜的风带着凉意。朱栋抬头望了望漆黑的、无星无月的天空,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常遇春的时代,真的结束了。
接下来的大明,将正式进入后开国功臣时代。
身后的开平王府,灯火通明,白幡如雪,哭声与香火气弥漫。而前方的皇城,在夜色中沉默着,等待着下一个黎明,以及黎明后,必然到来的、新的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