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八年十月下旬,安南,清化府。
曾经被战火摧残的城墙已经修补了大半,焦黑的痕迹犹在,但城头上飘扬的日月旗和“明”字旗,昭示着这里已然易主。
城门洞开,进出的百姓脸上少了几分战时的惊恐,多了些茫然的观望。一队队明军士卒在城头、街巷巡逻,甲胄鲜明,纪律严明,与月前那些乱哄哄的叛军截然不同。
府衙大堂内,却是一派热火朝天的忙碌景象。原有的安南属官大部分被暂时留用(经过审查),但主事的已经换成了从吏部紧急选调而来的大明流官。
新任清化知府,姓赵,名文远,四十出头,原任江西南昌府同知,因干练务实被提拔至此。此刻他正对着一大摞户籍田册和一张画得密密麻麻的清化府地图,眉头拧成了疙瘩。旁边坐着两个师爷,还有几个被找来问话的本地里老、通译。
“王师爷,你核对一下,城南这片被叛军焚毁的民宅,原住户是逃亡了,还是……遇难了?若是遇难,有无亲属可继承田宅?若是逃亡,能否寻回?”赵文远指着一处标记问道。
“东翁,”姓王的师爷扶了扶眼镜,翻着手里的册子,“按旧册和里老指认,这片二十七户,确定遇难者十八户,余者大多逃往乡下投亲,或进了山。是否发告示召回流亡?只是这田宅已被叛军小头目占据过,有些破损……”
“发告示!明确告知,朝廷只惩叛军,百姓归来自首者不究,并发还田宅,若田宅受损,官府酌情给予修缮补偿或减免税赋。”赵文远果断道,“另外,城西那片叛军丢弃的营地,清理出来,规划为新的街坊。无主田宅和这片地,可以作为‘授田’,吸引流民或安置无地百姓,按朝廷新颁布的《交趾垦荒令》,前三年免税,后两年半税。”
“这……东翁,授田需谨慎,恐引起原有田主纠纷。”另一个李师爷提醒。
“所以要先厘清产权!”赵文远敲了敲桌子,“明日开始,由衙役、里老、驻军抽调人手组成‘清丈队’,下乡!逐村逐户,重新丈量土地,登记造册,发给‘田契’。明确谁是田主,谁是佃户,田赋多少。有旧契的核对,无旧契或旧契混乱的,由乡邻作保,重新确认。告诉百姓,朝廷清丈,不是为了加税,是为了均平赋税,防止豪强兼并,保护小民产业!”
他顿了顿,又道:“还有,府学、县学要尽快恢复。社学更要抓紧!按朝廷令,八至十三岁孩童,无论男女,必须入社学读书,免学费,还管一顿午饭。教材就用礼部新编的《蒙学三字经(安南版)》、《大明律例浅释》、《算学启蒙》。先生哪里来?本地读过书的,愿意教的,经过考核可以聘用;另外,我已向沐布政使申请,从升龙调拨一批帝国大学速成班结业的学生过来当先生。”
两个师爷和本地里老听得一愣一愣的。这新来的知府老爷,事儿真多,但听起来……好像真是为百姓着想?
“还有,”赵文远想起什么,“城外那条被叛军破坏的水渠,修复工程进展如何?工部拨付的款项和水泥到了吗?要赶在春耕前修好,不能耽误农时。”
“回大人,水泥已到一部分,民夫正在招募,只是……”里老中一个年长的犹豫道,“以往修渠,都是土司老爷征发徭役,不给工钱,只管饭。现在大人说要给工钱,不少百姓将信将疑,报名的不多。”
赵文远笑了:“不信?那就先做起来!第一批报名的,每天完工当场发钱!让他们看看,朝廷说话算不算数!另外,传话下去,修渠是造福乡里,凡出工者,除了工钱,其家眷可优先在渠边分得灌溉便利的‘官田’租种,租金优惠。”
“是,是!小人这就去传话!”里老眼睛亮了,忙不迭地答应。
安排完这些,赵文远才稍稍松了口气,端起已经凉了的茶喝了一口。他深知,自己这知府能不能坐稳,清化府能不能成为交趾改流的样板,就看这些琐碎却又关乎民生根本的事情,能不能一件件落到实处。让百姓吃饱饭、有衣穿、孩子能读书、冤屈有处诉,比空喊一万句“忠君爱国”都管用。
与此同时,升龙城西北三百里,哀牢山边缘,一个叫“黑石峒”的土司寨子。
这里的气氛,与清化府的忙碌截然不同,充满了压抑和躁动。
峒主姓刀,名猛,五十来岁,身材矮壮,一脸横肉,此刻正坐在竹楼的主位上,面前摆着酒肉,脸色阴沉。下首坐着他的儿子、头目,还有附近几个小寨子的头人。
“刀峒主,朝廷的告示,你也看到了。”一个山羊胡的头人忧心忡忡,“要清丈土地,登记户口,娃子要送去汉人的学堂念书,以后收税、抽丁,都归官府管……咱们峒主手里的权,可就没了!”
“何止是权没了!”另一个年轻气盛的头目猛灌了一口酒,吼道,“我听说,清化那边已经在抓人砍头了!凡是跟陈大王……跟陈颙沾过边的,都没好下场!咱们虽然没直接跟着造反,可也没帮明军啊!朝廷秋后算账怎么办?”
“放屁!”刀猛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酒碗乱跳,“老子当初按兵不动,就是看风头!陈颙那点人马,成不了气候!明军势大,咱们不招惹就是了!现在倒好,不招惹也没用了,人家要上门来收你的地、管你的人、教你的娃!”
他喘着粗气,眼中凶光闪烁:“汉人有句话,叫‘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咱们这些山里的土皇帝,就是朝廷的眼中钉!什么改流?就是要把咱们连根拔起!”
“那……峒主,咱们该怎么办?打?”有人小声问。
“打?”刀猛冷笑,“拿什么打?黎颢猛不猛?五千精锐,被明军一顿炮火就轰没了!咱们寨子里能拉出千条汉子就不错了,家伙什还不如黎颢呢!硬拼是找死!”
“那……就认了?”山羊胡头人满脸不甘。
“认?”刀猛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明着对抗是找死,但咱们可以‘拖’,可以‘闹’!”
他压低声音:“清丈土地?好啊,咱们就说山高林密,地块零散,一时半会儿量不清。登记户口?就说山里人怕生,不肯出来。送娃子读书?就说娃子要干活,没空,或者……就说汉人学堂教的东西,跟咱们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合,娃子学了要忘本!”
“要是官府来硬的呢?”
“来硬的?”刀猛哼了一声,“咱们就躲进深山!跟他们捉迷藏!他们大军进来,补给困难,待不了多久。等他们撤了,咱们再出来。次数多了,他们烦了,或许就能跟咱们谈条件,保留咱们一部分权力。就算谈不拢,也能拖时间,看看其他峒寨什么反应,看看占城、真腊那边有没有动静。”
众头人听了,觉得这主意虽有些窝囊,但似乎是眼下唯一的办法,纷纷点头。
“不过,有一条。”刀猛警告道,“谁也不许先动手杀人!杀了一个汉官或汉兵,那就是给了朝廷血洗咱们寨子的借口!咱们只‘软抗’,不‘硬顶’!明白吗?”
“明白了!”
类似的情景,在周边乃至更偏远的土司寨峒中,多有发生。对于朝廷的改流新政,土司们的态度大致分几种:临近交通要道、实力较弱的,大多选择观望或表面顺从;实力较强、地处偏远的,如刀猛之流,则想着各种办法软抵抗;极少数与陈颙牵连深、自知难以幸免的,则开始暗中串联,准备铤而走险。
改流的浪潮,开始触碰到南疆根深蒂固的旧秩序,激起的反应复杂而微妙。
十月二十八,晋王朱?率两千精骑,离开升龙,开始了他的首次巡行。
他没有大张旗鼓,而是轻装简从,但该有的亲王仪仗一样不少。目的很明确:展示朝廷威仪,震慑宵小,同时也实地了解各地推行新政的实际情况。
第一站便是清化府。
赵文远带着府衙属官和本地士绅代表,在城外十里亭迎接。朱?下马,受了礼,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位新任知府。见他虽然面带疲惫,但眼神清亮,举止干练,心中先有了三分好感。
“赵知府不必多礼。清化新定,百废待兴,辛苦你了。”朱?语气平和。
“下官分内之事,不敢言苦。”赵文远恭敬道,“只是千头万绪,唯恐有负朝廷重托、王爷期望。”
“进去说话。”
在府衙内,赵文远详细汇报了清化府这半个月来的工作:户籍田亩清理进度、流民安置情况、社学筹备、水利修复、治安状况等等,事无巨细,条理清晰。也提到了遇到的一些困难,比如部分百姓对清丈有疑虑,工匠材料不足,本地吏员素质参差不齐等。
朱?认真听着,不时问几个关键问题。他发现,这赵文远确实是个务实肯干的,许多想法与二哥(朱栋)信中所提不谋而合,而且执行起来颇有章法。
“做得不错。”听完汇报,朱?给予了肯定,“稳扎稳打,不急不躁,先从百姓最关心的吃饭、种地、孩子读书入手,这是正道。遇到的困难,能解决的就地解决,解决不了的,上报给布政使、巡抚,或直接报给本王。朝廷会支持你。”
他话锋一转:“不过,本王一路行来,也听到些风声。有些土司寨子,对改流心怀不满,可能在暗中串联,或准备软抵抗。你这清化府,地处要冲,境内也有几处土司势力吧?他们反应如何?”
赵文远神色一正:“回王爷,清化境内原有大小土司七处。其中三处临近府城,实力较弱,在叛军作乱时也未附逆,下官已派人接洽,他们态度尚可,表示愿意配合清丈。另有四处地处偏远山区,尤其是西边的‘黑石峒’,峒主刀猛,实力最强,态度也最暧昧。下官发去的文书,回复敷衍拖延,以各种借口推脱清丈和派子弟入学。”
“黑石峒……刀猛……”朱?记下了这个名字,“先礼后兵。你再派得力之人,持本王手令前去,明确告知:配合改流,朝廷保其富贵,其子弟可优先选送入国子监;若继续拖延抗拒,视同叛逆,大军到时,玉石俱焚!给他五天时间考虑。”
“下官遵命!”赵文远心中一凛,知道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在清化停留两日,视察了城防、社学工地、修渠现场,又接见了些本地士绅和归顺土司代表后,朱?继续南下,前往义安府。
义安的情况比清化复杂。这里被叛军荼毒更深,地方豪强与叛军勾结者也更多,百姓惊魂未定,流亡未归者众。新任知府是个老成持重的官员,进展缓慢。朱?不得不调拨部分军队,协助维持秩序,抓捕藏匿的叛军残党,同时督促知府加快安置流民、恢复生产。
十一月初五,朱?抵达演州府。在这里,他遇到了第一个公然挑衅的土司。
演州西南的“芒山峒”,峒主沙旺,性情彪悍,在陈颙叛乱时虽未公开追随,但暗中提供过粮草。朝廷改流令下达后,他不仅拒不配合,还扣押了前去宣谕的吏员,并放言“汉官敢来,见一个杀一个”。
“好大的狗胆!”朱?闻报,怒极反笑,“真当本王不敢杀人吗?何福!”
“末将在!”
“点一千精锐,配属神机营炮十门,随本王去芒山峒!张翼,你率其余兵马驻守演州,防备其他土司异动!”
“王爷,区区一个土司,何劳您亲自前往?末将带兵去踏平了就是!”何福请战。
“不。”朱?冷静下来,眼中寒光闪烁,“本王要亲自去。不仅要踏平芒山峒,还要让周边所有土司都看着,抗拒朝廷新政,是什么下场!要杀鸡儆猴,就得把场面做足!”
十一月初八,朱?率军抵达芒山峒外。这峒寨依山而建,地势险要,竹木寨墙看起来颇为坚固。寨墙上,隐约可见持弓拿刀的峒兵,还有峒主沙旺那嚣张的身影。
“下面的明狗听着!”沙旺用生硬的汉话喊道,“芒山是老子祖祖辈辈的地盘!汉人的皇帝管不着!识相的赶紧滚蛋!不然,老子让你们全都死在山里喂狼!”
朱?策马出阵,冷冷看着寨墙上的沙旺,运足中气,声音如同虎啸龙吟,在山谷间回荡:“沙旺!本王乃大明晋王朱?!尔扣押朝廷吏员,口出狂言,抗拒王化,已是死罪!现本王亲至,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立刻开寨投降,交出被扣吏员,发誓效忠朝廷,配合改流,可免你一死,保你族人平安!若再执迷不悟,本王便令此处,鸡犬不留!”
“哈哈哈!”沙旺狂笑,“朱??王爷?进了老子的山,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有本事你就攻上来!”
“冥顽不灵。”朱?不再废话,拨马回阵,手中令旗一挥:“神机营,目标寨门、寨墙,给本王轰开它!”
“得令!”
十门虎蹲炮被迅速推到阵前,炮口昂起,对准了竹木寨墙。这些火炮口径不大,但用于对付这种非砖石结构的寨墙,绰绰有余。
“放!”
“轰!轰轰轰——!”
炮声震天,硝烟弥漫。实心铁弹呼啸而出,狠狠砸在寨墙和寨门上。竹木搭建的防御工事,在火炮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瞬间被撕开数个缺口,木屑竹片纷飞,寨墙上的峒兵惨叫着跌落。
沙旺没想到明军的火炮这么厉害,也没想到这位王爷说打就打,毫无顾忌,顿时慌了神:“放箭!快放箭!堵住缺口!”
稀稀拉拉的箭矢从寨中射出,但明军阵前有盾牌手防护,毫无作用。
“第二轮,放!”
又是一轮炮击,寨门彻底垮塌,寨墙也塌了一大段。
“骑兵,冲锋!步卒,跟进!反抗者,格杀勿论!”朱?长剑前指。
“杀——!”
何福一马当先,率领骑兵从缺口涌入寨中。后续步卒如潮水般跟进。芒山峒的峒兵虽然悍勇,但装备训练与明军精锐相差太远,加上寨墙被破,士气已泄,很快就被分割围歼。
沙旺带着几十个亲信还想负隅顽抗,被何福盯上,几个回合便斩于马下。
战斗在一个时辰内结束。芒山峒被攻破,峒主沙旺及主要头目伏诛,抵抗的峒兵被斩杀三百余人,余者投降。被扣押的吏员被救出,所幸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和惊吓。
朱?下令,将沙旺等首级悬于寨门示众,同时张贴安民告示,宣布只诛首恶,胁从不问。
清查峒中财物,部分用于抚恤被扣吏员和赏赐有功将士,部分充公。对芒山峒的百姓,宣布就地编户入籍,分田到户,免赋税一年,并立即派遣官吏入驻,建立保甲,兴办社学。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演州乃至整个哀牢山周边。那些原本心存侥幸、想着软抵抗的土司,闻讯无不胆寒。
晋王朱?用芒山峒的鲜血,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朝廷改流的决心不容置疑,武力抗拒只有死路一条。
接下来的半个月,朱?巡行所到之处,阻力明显小了很多。不少土司主动派人接洽,表示愿意配合。当然,暗中的不满和串联并未消失,只是转入了更隐蔽的地下。
十一月底,朱?结束首次巡行,返回升龙,向沐英详细禀报了各地情况。
“王爷此行,威德并施,效果显着。”沐英听罢,沉吟道,“芒山峒之事,虽有杀伐,但事出有因,处置得当,确能震慑宵小。然则,光靠威慑不够,怀柔必须跟上。朝廷遴选的首批流官,已陆续到位。湖广、广西调拨的粮草、农具、种子也已起运。明年春耕,是关键。要让百姓看到,跟着朝廷,真有饭吃,有田种,娃娃真有书读。”
“兄长所言极是。”朱?点头,“本王已令各府县,务必在春耕前,完成核心区域的清丈和授田,保障水利。社学也要在开春时正式开课。只是……那些偏远山区,如黑石峒之流,仍在观望拖延,如何处置?”
沐英眼中闪过精光:“对于刀猛这类首鼠两端者,不能一味纵容。王爷可再发一道严令,限期归附。同时,派一支精干兵马,进驻黑石峒附近要地,施加压力。若其仍不悔改……”
他顿了顿:“待春耕之后,局势更稳,可调集兵力,行犁庭扫穴之举。不过,此事需周密计划,要么不动,要动就必须彻底解决问题,不能留下后患。届时,还需王爷亲自坐镇。”
朱?眼中战意一闪:“好!届时本王必亲往!倒要看看,是他们的山头硬,还是我大明的炮火硬!”
两位大明在南疆的最高军政长官,对视一眼,皆看到彼此眼中的决心。改流之路,注定充满荆棘,但他们已无退路,也必须走下去。
南疆的天,正在一点点改变颜色。而这场深刻变革的风暴中心,哀牢山深处的黑石峒,峒主刀猛收到晋王第二道措辞更加严厉、限期更短的手令,以及明军前锋已逼近其势力范围的消息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看来……躲是躲不过去了。”他望着竹楼外莽莽群山,喃喃自语。
是战?是降?还是……另寻他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