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
鹰嘴隘的守军大多在疲惫中沉睡,只有巡逻队在城墙上来回走动,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了望台上的风灯在夜风中摇晃,投下飘忽不定的光影。
谢景珩和衣躺在军议室的矮榻上,剑就放在手边。他闭着眼,但并未真正入睡。多年的军旅生涯让他养成了浅眠的习惯,任何异常响动都能立刻惊醒。
更何况,今夜他心绪不宁。
西边还没有消息传回。石锋的斥候应该早就到了鬼见愁峡谷,但至今没有回报。要么是路上遇到阻碍,要么是峡谷那边情况复杂,需要更长时间查探。
无论是哪种,都不是好消息。
还有晚儿……她手臂的伤严不严重?受惊了吗?此刻是否安全抵达了落脚点?
这些问题像细小的蚂蚁,啃噬着他的理智。他强迫自己将思绪拉回眼前的战局——靖安王的主力至今没有出现,这不对劲。八百先锋试探性进攻受挫后,已经安静了一天一夜。他们在等什么?等援军?等内应?还是……在准备什么非常规的手段?
突然,一阵极其轻微、却与往常不同的声音传入耳中。
不是风声,不是虫鸣,而是……某种规律的、沉闷的撞击声,从地下传来?
谢景珩猛地睁眼,翻身坐起,侧耳细听。
“咚……咚……咚……”
声音很轻,间隔固定,像是用重物在敲击岩石。而方向……似乎来自隘口左侧崖壁的下方!
他立刻冲出军议室,对门口执勤的亲卫低喝:“传令:全军戒备!立刻检查所有崖壁下方,尤其是左侧第三、第四段城墙对应的位置!快!”
亲卫虽不明所以,但见大都督脸色凝重如铁,不敢怠慢,转身就跑。
谢景珩快步登上左侧城墙。王莽也被惊醒,提着刀跑过来:“大都督,怎么了?”
“你听。”
王莽凝神细听,初时茫然,随即脸色骤变:“这是……挖地道?!”
“恐怕是。”谢景珩眼神冰冷,“难怪他们不急着进攻,原来在玩这一手。想挖通崖壁,直接从内部突破我们的防线。”
“他娘的!老子带人下去宰了这些地老鼠!”王莽怒道。
“不急。”谢景珩按住他,“听声音,他们还在挖掘阶段,离贯通还有一段距离。现在冲下去,万一对方有埋伏,得不偿失。而且……”
他望向漆黑的敌营,那里一片寂静,但寂静得诡异。“我怀疑,挖地道只是幌子,或者只是计划的一部分。传令:弓弩手全部上墙,火箭准备双倍。所有水缸注满水,沙土袋堆积在城墙内侧。另外,调一队人去崖顶,准备滚石。”
命令一道道传达下去,沉睡的隘口迅速苏醒。士兵们虽然不解,但军令如山,纷纷就位。黑暗中,只听见铠甲摩擦声和压抑的呼吸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
地下的挖掘声越来越清晰,甚至能听见隐约的说话声和工具碰撞声。从声音判断,对方至少有几十人在同时作业,进度不慢。
东方天际,渐渐透出一丝微光。黎明前的黑暗,浓得化不开。
突然,敌营中响起了震天的战鼓!
“咚!咚!咚!咚!”
鼓声如雷,撕破了夜的宁静!紧接着,营门大开,黑压压的步兵方阵如潮水般涌出,打着火把,扛着云梯,呐喊着向隘口冲来!看规模,至少有两千人!
“来了!”王莽握紧陌刀,“弩车!放箭!”
但这一次,敌军显然学乖了。前排士兵举着加厚的大盾,几乎连成一片移动的城墙。箭雨射上去,大多被弹开,只有零星几个倒霉蛋倒下,很快就被后面的人补上位置。
“用火箭!射他们的云梯和盾牌!”谢景珩沉声下令。
火箭再次腾空,但效果有限。敌军的盾牌显然经过特殊处理,表面湿滑,火箭难以附着燃烧。云梯也被包了浸水的牛皮。
敌军顶着箭雨,迅速抵近城墙!数十架云梯同时架上,士兵如蚂蚁般向上攀爬!
“滚木!礌石!倒油!”王莽的吼声几乎嘶哑。
战斗在瞬间进入白热化!城墙上下,箭矢横飞,滚石轰鸣,惨叫声、怒骂声、兵器碰撞声响成一片!鲜血泼洒在冰冷的石墙上,又被新的鲜血覆盖!
谢景珩站在墙头,一剑刺穿一个刚冒头的敌兵,反手又劈倒另一个。他的动作精准、高效、冷酷,如同杀戮的机器。但眼角余光,始终留意着左侧崖壁的方向。
挖掘声,停了。
不是完成贯通后的停止,而是……某种蓄势待发前的寂静。
“王莽!带人去左侧第三、第四段城墙后守着!快!”谢景珩厉喝。
王莽刚砍翻一个敌兵,闻言一愣,随即醒悟,带着一队亲兵冲向城墙内侧。
就在此时!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从左侧崖壁下方传来!整个隘口仿佛都震动了一下!碎石和尘土从崖壁某处喷射而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赫然出现!
紧接着,数十个黑影从洞中蜂拥而出!这些人身着黑衣,动作迅捷,手持短兵,一出洞口便直扑最近的新稷守军!他们显然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瞬间就放倒了七八名猝不及防的士兵!
“地老鼠出来了!给老子杀!”王莽怒吼着带人迎上!
地道突袭!内外夹攻!
城墙上的守军顿时腹背受敌!一部分要应对正面攀爬的敌军,一部分要回身抵挡从背后杀出的黑衣死士!防线瞬间出现混乱!
谢景珩脸色冰寒。果然如此!正面强攻吸引注意,地道奇兵制造混乱。很经典的战术,但也很有效。
“不要乱!”他声如雷霆,压过战场喧嚣,“城墙守军继续阻击正面之敌!王莽,我给你一炷香时间,肃清后方!亲卫队,随我来!”
他带着最精锐的亲卫队,杀向左侧城墙。那里因为地道出口的出现,防御最为薄弱,已有十余名黑衣死士攀着云梯冲了上来,正在与守军混战!
谢景珩如虎入羊群,长剑化作道道寒光,所过之处,黑衣死士纷纷倒地。他的剑法没有花哨,只有最简洁、最致命的劈、刺、削,每一击都直奔要害。亲卫队紧跟其后,结成小阵,相互掩护,迅速稳住局面。
但正面敌军的压力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云梯架上城墙,敌兵如潮水般涌上,守军开始出现颓势。毕竟人数差距太大,且被前后夹击,士气不可避免受到影响。
“大都督!东段墙要守不住了!”一名满脸是血的队正嘶声喊道。
谢景珩一剑斩断一个黑衣死士的喉咙,抬眼望去。东段城墙上有三处被敌军突破,守军正节节后退。一旦缺口扩大,敌军涌入,隘口必破!
他深吸一口气,忽然纵身跃上垛口,厉声长啸:“新稷的儿郎们!看看你们身后!”
他的声音灌注内力,如惊雷炸响,竟短暂压过了战场厮杀声!许多士兵下意识回头。
“你们身后,是你们的父母妻儿!是你们亲手开垦的田地,亲手建造的房屋!是你们宣誓用生命守护的新稷!”谢景珩长剑指天,玄色披风在晨风中猎猎狂舞,沾满鲜血的脸庞在渐渐亮起的天光中,如同战神降世,“今日,退一步,家破人亡!进一步,青史留名!告诉我,你们要退,还是要进?!”
短暂的死寂。
然后,一个浑身浴血的老兵举起卷刃的刀,嘶吼:“进!”
“进!!!”
“进!进!进!!!”
吼声如海啸般爆发!原本萎靡的士气如同被浇了滚油,轰然燃烧!士兵们眼睛红了,不要命地扑向敌人!一个人倒下,两个人补上!刀断了用拳头,拳头碎了用牙咬!一时间,竟将敌军攻势硬生生顶了回去!
谢景珩从垛口跃下,刚要加入战团,眼角忽然瞥见敌营后方,几个士兵推着一辆怪模怪样的车子到了阵前。那车子像个小型的投石机,但抛射槽里装的不是石头,而是十几个密封的陶罐。
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心脏!
“隐蔽——!”他嘶声大吼!
但已经晚了。
敌营中,一个穿着文士袍、摇着羽扇的中年人微微一笑,羽扇向前一挥。
“放。”
“嘭!”
机括弹动,十几个陶罐被高高抛起,划着弧线飞向鹰嘴隘城墙!
“是火油罐!散开!”有经验的军官惊呼。
可这一次,不是普通的火油罐。
陶罐在撞上城墙或地面的瞬间碎裂,里面喷溅出的不是黑稠的火油,而是一种粘稠的、散发着刺鼻硫磺味的黄色液体!这液体见风即燃,火焰不是普通的红色,而是诡异的幽绿色,附着性极强,沾上一点就如同跗骨之蛆,甩都甩不掉!
“啊——!!!”
惨叫声瞬间凄厉了十倍!数十名士兵身上沾了这种火焰,瞬间变成火人,痛苦地翻滚、哀嚎,却无法扑灭!火焰甚至引燃了城墙上的木制构件和堆放的物资,火势迅速蔓延!
“是猛火油!天机阁的猛火油!”谢景珩目眦欲裂!他在黑水泽见过这东西的威力,但眼前这种显然经过了改良,更加歹毒!
火海在城墙上肆虐。守军阵型大乱,不得不后撤躲避火焰。而敌军趁此机会,疯狂攀爬云梯,突破口越来越多!
“大都督!守不住了!撤吧!”王莽满脸烟灰,胳膊上还燃烧着一小撮绿色火苗,被他咬牙用刀刮掉一层皮肉才扑灭。
谢景珩看着眼前地狱般的景象:燃烧的城墙,哀嚎的士兵,汹涌的敌潮。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几乎无法呼吸。
撤?撤到哪里?鹰嘴隘一失,敌军将长驱直入,直逼新稷核心谷地!那里有数万手无寸铁的百姓,有刚刚起步的农田工坊,有……他和晚儿共同建立的一切。
不能撤。
死也不能撤。
他缓缓举起剑,剑尖指向敌军阵中那个摇着羽扇的文士,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铁截钢的决绝:“王莽,带还能动的弟兄,从西侧密道撤往第二道防线,组织百姓向深谷转移。”
王莽一愣:“那您……”
“我断后。”
“不行!”王莽急了,“您是主帅!要断后也是俺来!”
“这是军令。”谢景珩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得可怕,“王莽,新稷可以没有谢景珩,但不能没有能打仗的将军。你活着,比我活着有用。”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替我……照顾好晚儿。告诉她,我食言了,不能陪她去看野菊花了。”
说完,不等王莽反应,谢景珩已纵身跃入火海最猛烈的东段城墙!他的身影在幽绿色火焰中时隐时现,剑光如龙,所过之处,正在攀爬的敌兵如下饺子般坠落!
“大都督——!”王莽虎目含泪,狠狠一跺脚,“撤!活着的,跟老子撤!”
残存的守军含泪后撤,通过早已备好的西侧密道,迅速撤离鹰嘴隘。而谢景珩一人一剑,守在火光冲天的隘口,如同一尊浴血的战神,竟以一人之力,硬生生挡住了数十倍于己的敌军!
敌军被他这不要命的打法震住了,一时竟不敢上前。
阵中,那摇扇文士眯起眼,冷哼一声:“困兽之斗。放箭!射死他!”
箭雨如蝗,笼罩了那片火海。
谢景珩挥剑格挡,但箭矢太多,太密。一支箭射中了他的左肩,又一支擦过他的肋下,鲜血迅速染红衣袍。但他半步不退,剑光依旧凌厉。
意识开始模糊。失血过多,加上浓烟吸入,视野逐渐昏暗。他仿佛听见了很多声音——父亲临终前的嘱托,母亲温柔的呼唤,边关同袍战死时的怒吼,逃荒路上百姓的哭泣……最后,是晚儿的声音,清脆的,带着笑:“等打完了这一仗,你陪我去看后山新开的野菊花。”
对不起,晚儿。
他踉跄了一下,用剑拄地,才没有倒下。抬头望去,敌军已慢慢围拢过来,那一张张狰狞的面孔在火光中晃动。
就这样结束了吗?
也好。至少,为她,为新稷,多争取了一点时间。
他深吸一口灼热的、充满血腥味的空气,握紧剑柄,准备最后一搏。
就在此时——
“呜——呜——呜——!”
低沉雄浑的号角声,突然从东南方向传来!那号角声苍凉古朴,穿透战场喧嚣,震得人心头发颤!
不是靖安王军队的号角!
谢景珩猛地转头。
只见东南方的山脊线上,突然出现了无数火把!火光连成一片,如一条燃烧的巨龙,正迅速向鹰嘴隘方向移动!火光中,旗帜招展,隐约可见上面绣着的图案——不是龙,不是字,而是一朵盛开的莲花!
莲花旗?
谢景珩脑中一片空白。这是哪方的势力?敌?友?
摇扇文士也脸色微变,羽扇一顿:“哪里来的兵马?探子呢?为什么没有预警?”
无人能答。
莲花旗帜的队伍速度极快,转眼已到隘口外三里!借着火光,能看清那是一支约三千人的军队,装备不算精良,但阵型严整,士气高昂。为首的是一匹白马,马上一人,青衣长剑,虽看不清面容,但身姿挺拔如松。
那青衣剑客策马来到阵前,朗声道:“靖安王麾下的诸位,还请暂息干戈。在下江南莲花坞,顾清风。奉坞主之命,前来调停新稷与靖安王之争。”
他的声音清越,竟清晰地传遍战场。
摇扇文士脸色阴晴不定。莲花坞?江南那个亦商亦武、超然物外的势力?他们怎么会跑到这西北边陲来?还带了三千人?
“顾先生。”文士拱手,皮笑肉不笑,“此乃我靖安王府与新稷逆贼之间的私怨,莲花坞远在江南,似乎……管得太宽了吧?”
顾清风微微一笑:“天下人管天下事。何况,坞主与谢大都督故人之女有旧,受托照拂一二。坞主说了,今日若靖安王肯给个面子,退兵三十里,双方坐下来谈,莲花坞愿做这个和事佬。若不肯……”
他顿了顿,声音转冷:“那我这三千弟兄,就只能活动活动筋骨了。”
话音落,三千莲花坞子弟齐声怒喝:“战!战!战!”
声震四野!
摇扇文士脸色铁青。他手头还有近三千人能战,加上莲花坞的三千,就是六千对……谢景珩那边,估计只剩下几百残兵。数量上依然占优。但莲花坞的人来得蹊跷,且顾清风此人,在江湖上名声不小,剑术超群,真要打起来,胜负难料。
更何况,主力大军还未到,此时与莲花坞硬拼,得不偿失。
他心思电转,最终挤出一丝笑容:“既然顾先生和莲花坞出面,这个面子,王府自然要给。不过,退兵可以,谢景珩必须交出来。”
顾清风看向火海中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摇头:“谢大都督,莲花坞保了。”
“你——!”文士怒极。
“怎么,要打?”顾清风手按剑柄。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锋,火星四溅。
良久,文士咬牙:“好!今日就给莲花坞一个面子!退兵三十里!但明日此时,若谢景珩还不束手就擒,就休怪我军踏平鹰嘴隘,连你莲花坞一起收拾!”
说完,他羽扇一挥:“鸣金!收兵!”
敌军如潮水般退去,带着不甘和愤怒。绿色火焰渐渐熄灭,只留下一片焦黑的废墟和遍地的尸体。
顾清风策马上前,来到谢景珩面前,跳下马,扶住他几乎站立不稳的身体。
“谢大都督,久仰。”顾清风看着他满身的伤和血,眼中闪过钦佩,“还能走吗?”
谢景珩靠着他,勉强站稳,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为何……帮我们?”
顾清风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说不出的洒脱和……沧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至于托付之人……日后你自会知晓。现在,先疗伤吧。”
他转头对身后吩咐:“医护队上前!清理战场,救助伤者!将谢大都督扶下去,小心些!”
谢景珩还想说什么,但失血和疲惫如潮水般涌来,眼前一黑,终于失去了意识。
昏迷前,他最后一个念头是:晚儿,我好像……又能陪你看野菊花了。
天光彻底大亮。
鹰嘴隘的废墟上,莲花旗帜迎风飘扬。一场灭顶之灾,以谁都没想到的方式,暂时化解。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短暂的宁静。
真正的雷霆,还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