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像一颗巨大的、流着脓血的蛋黄，缓缓沉入西边连绵的黑色山脊。无垠的草原被染成一片病态的金红，长草在晚风中起伏，如同巨兽呼吸时颤动的皮毛。
林晚勒住马，望着眼前这片与中原截然不同的景象。离开了险峻的山地，眼前豁然开朗，天地广袤得让人心生敬畏，也让人感到自身的渺小。风毫无遮挡地刮过，带着青草、牲畜和某种野性自由的气息。
“执政官，前面就是白水河。”石锋指着远处一条在夕阳下闪着碎金光芒的蜿蜒银带，“过了河，再往西北走三十里，就是白鹿部秋季牧场的地界了。”
队伍在河边一处背风的坡地停下休整。昨夜的袭击留下了阴影，所有人都格外警惕。青羽手臂的箭伤已经重新包扎过，行动无碍，但脸色还有些苍白。阿槿几乎寸步不离林晚左右，眼神锐利得像鹰。
牺牲的两名“暗刃”队员已被就地安葬在“鬼见愁”峡谷外一处向阳的山坡上。没有墓碑，只用石块垒了个简单的记号。林晚在那里默默站了一刻钟，什么也没说，但所有人都从她紧抿的嘴唇和幽深的眸子里，看到了沉甸甸的东西。
“执政官，喝点水。”阿槿递过水囊。
林晚接过，抿了一口。河水清冽，带着雪山融水的寒意。她看向正在喂马、检查装备的队员们。二十四人出发，现在剩下二十二人。减员不多，但那种被阴影窥视、随时可能从暗处射出致命一击的感觉，像无形的蛛网缠绕着每个人。
“石锋，”她忽然开口，“白鹿部内部，你能完全信任的人，有几个？”
石锋正在用磨刀石打磨他的弯刀，闻言动作一顿，抬头看她。夕阳余晖落在他粗犷的脸上，照出深刻的皱纹。“执政官是担心……”
“天机阁能在‘鬼见愁’精准伏击，说明对我们的行踪了如指掌。”林晚声音平静，但话里的意味让人脊背发凉，“我们的路线是出发前才定的，知道的人不超过十个。要么是我们内部有鬼，要么是白鹿部那边走漏了风声，要么……天机阁有我们想象不到的手段。”
石锋沉默片刻，缓缓道：“白鹿部首领阿尔斯楞，是个真正的草原汉子，重信诺，有远见。他既然与我们结盟，应当不会背信。但他的部族里……人多眼杂。而且，苍狼部最近活动频繁，难保没有收买一些见利忘义的小人。”
“所以我们需要谨慎。”林晚望向河对岸，“过河后，先不直接去白鹿部王帐。找个可靠的小部落落脚，暗中联系阿尔斯楞，让他来见我们。”
“这……”石锋有些迟疑，“阿尔斯楞毕竟是部落首领，让他亲自来见，恐怕……”
“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林晚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草屑，“天机阁的‘瞑目卫’已经出手，说明他们急了。他们越急，我们越要稳。阿尔斯楞若真有心结盟，会明白其中利害。”
石锋想了想，重重点头：“好！我知道白水河上游有个小部落，叫‘乌洛苏’，意思是‘泉水之地’。部落头人巴特尔是我的安达（结义兄弟），绝对可靠。我们可以先去那里。”
“安达？”林晚挑眉。
石锋难得露出一丝笑容，扯开衣襟，露出胸口一道狰狞的旧疤：“十年前，我跟着商队走西凉，遇上马匪，差点死了，是巴特尔带人救了我。我们喝了血酒，对着长生天起誓，同生共死。”
草原汉子的情谊，有时候比血缘更牢固。林晚点了点头：“就去乌洛苏。”
渡过白水河时，天已完全黑透。草原的夜与山中不同，没有茂密树木的遮挡，星空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银河横贯天际，璀璨得令人屏息。但这份美丽之下，是无边的黑暗和未知的危险。
石锋对这片土地极为熟悉，即便在夜色中也能凭借星象和地形准确辨认方向。又行了约一个时辰，前方出现了点点火光——不是连片的营地，而是散落的、稀疏的帐篷群，隐约能听见狗吠声和孩童的啼哭。
“到了。”石锋示意队伍停下，独自策马向前，用草原语高声喊了几句。
帐篷那边一阵骚动，很快，几个举着火把的汉子骑马迎了出来。为首的是个身材壮硕如熊的中年男人，脸上有一道斜跨鼻梁的刀疤，但眼神明亮热忱。他看清石锋，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洪亮的大笑，跳下马冲过来，给了石锋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用力捶打着他的后背。
两人用草原语快速交谈，巴特尔不时看向林晚这边，目光中带着审视和好奇。片刻后，石锋招手示意队伍上前。
“执政官，这位就是巴特尔。”石锋介绍道，“巴特尔，这就是我们新稷的执政官，林晚夫人。”
巴特尔右手按在胸前，微微躬身，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说道：“尊贵的夫人，长生天的光芒照耀你。石锋的安达就是我的安达，石锋的朋友就是白鹿部最尊贵的客人。请进帐篷，奶茶已经煮好了。”
他的态度恭敬而不卑微，热情而有分寸。林晚还了一礼：“多谢头人款待，叨扰了。”
乌洛苏是个小部落，只有三十几顶帐篷，两百多口人，以放牧为生，偶尔也做些毛皮买卖。巴特尔的帐篷比其他人大一些，但陈设简单，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毡，中央是火塘，吊着铜壶，奶香和茶香混合在一起，温暖了寒夜。
林晚、青羽、阿槿和石锋被请到上首坐下，其余队员被妥善安置在其他帐篷。巴特尔的妻子——一个面容敦厚、眼神温和的中年妇人——带着两个女儿端上热腾腾的奶茶、奶豆腐和风干肉。
“尊贵的夫人，石锋说你们遇到了狼群的袭击？”巴特尔盘腿坐下，目光落在青羽包扎的手臂上，眼神微凝，“但这伤口……不像是狼咬的。”
石锋看了林晚一眼，得到默许后，压低声音道：“不是狼，是比狼更毒的东西。巴特尔，最近草原上，有没有出现一些……奇怪的人？戴着金属面具，说话腔调古怪，或者额头上有这种烙印的？”
他用手指蘸了奶茶，在矮几上画出一个简单的“闭合眼睛”形状。
巴特尔的脸色瞬间变了。他挥手让妻子和女儿退下，帐篷里只剩下他们几人，火塘里的柴火噼啪作响。
“你们遇到了‘鬼面人’？”巴特尔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鬼面人？”林晚抓住了这个称呼。
巴特尔深吸一口气：“大概两个月前开始，草原上就有传言。有些小部落一夜之间消失，帐篷还在，牛羊还在，但人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人看见，在那些部落消失前，有戴金属面具、穿黑袍的人出现过。他们管这些人叫‘鬼面人’或‘收魂使’，说他们是来自地狱的恶鬼，专门收走不敬长生天的人的灵魂。”
他顿了顿，眼中恐惧更甚：“大概一个月前，我们白鹿部边缘的一个小牧群也遭了殃。五户人家，二十几口人，全没了。我带着人去查看，帐篷里一切如常，甚至锅里的奶茶还是温的，但人就像被风吹走的沙子，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只在其中一个帐篷的柱子上，发现了这个——”
巴特尔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皮袋，倒出一块暗红色的东西，放在桌上。
那是一块干瘪的、拇指大小的……肉？上面隐约能看到青黑色的纹路。
林晚瞳孔微缩。那纹路，与“瞑目卫”额头烙印的形状，有七八分相似！
“这是我在那柱子旁捡到的，像是从人身上……割下来的。”巴特尔的声音有些发颤，“我偷偷找了部族里的老萨满看，老萨满说，这是‘邪神的印记’，带着诅咒，让我赶紧烧掉。但我留了下来……我觉得，这不是长生天的惩罚，是人为的祸事！”
帐篷里一片寂静。火光照在每个人脸上，明明灭灭。
林晚盯着那块干瘪的皮肉，胃里一阵翻腾。天机阁到底在干什么？收集头发，割取带有烙印的皮肉……他们是在收集某种“材料”？还是在进行某种邪恶的仪式？
“巴特尔，这件事，你们首领阿尔斯楞知道吗？”她问。
“知道。我亲自去王帐禀报过。”巴特尔苦笑，“首领也很重视，派了人调查，但那些‘鬼面人’神出鬼没，抓不到尾巴。而且……”
他欲言又止。
“而且什么？”
巴特尔看了看帐篷外，声音压得更低：“而且部族里有人说，那些消失的人，是因为触怒了苍狼部的新头人乌洛，被苍狼部的巫师施了法。乌洛最近很得势，身边好像就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人……这话我不敢乱说，但空穴不来风。”
苍狼部，乌洛，奇怪的人。线索串联起来了。
林晚与石锋、青羽交换了一个眼神。看来，天机阁确实和苍狼部勾结，那些“鬼面人”（瞑目卫）利用苍狼部做掩护，在草原上进行着不可告人的勾当。而割取烙印皮肉……难道那些消失的人，都是被“处理”掉的“材料”？
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巴特尔，我们需要尽快见到阿尔斯楞首领。”林晚郑重道，“此事关系重大，不仅关乎白鹿部的存亡，也关乎整个草原的未来。你能帮我们传信吗？但要绝对隐秘。”
巴特尔毫不犹豫地点头：“我可以让我儿子去送信，他骑马快，人机灵。但王帐离这里有两天的路程，来回至少要四天。”
四天。林晚在心中计算。东部战线能撑四天吗？谢景珩此刻是否已与靖安王主力接战？
“好，就四天。”她做出决定，“这四天，我们就在乌洛苏等。巴特尔，还要麻烦你，派可靠的人去苍狼部方向打探，重点查探这两个月内，有没有大规模的人员或货物进出，尤其是前往西北‘死亡之海’方向的。”
“死亡之海？”巴特尔脸色一变，“那可是连最勇敢的猎人都不敢深入的地方，据说进去就出不来，是长生天放逐恶灵之地！苍狼部的人去那里干什么？”
“这正是我们要查明的。”林晚望向帐篷外漆黑的夜空，繁星点点，却照不透人心深处的黑暗，“巴特尔，你相信这世上有不需要牺牲无辜者、不靠恐惧和掠夺就能得来的好日子吗？”
巴特尔愣了愣，看着火光照耀下这位中原女子平静而坚毅的脸庞，忽然想起了石锋曾经跟他说过的话——关于一个新生的国度，关于一种叫“共和”的制度，关于人人有田种、有屋住、有饭吃的承诺。
他粗糙的大手慢慢握紧，重重点头：“我相信。因为石锋相信。而我，相信我的安达。”
草原汉子的承诺，掷地有声。
当夜，巴特尔的儿子——一个叫巴图的十六岁少年，带着密信，骑上最快的马，消失在茫茫夜色中。而林晚躺在温暖的羊毛毡上，听着帐篷外呼啸的风声和偶尔的羊叫，久久无法入睡。
她打开系统界面。功德点余额：1875点。【区域地图】上，代表自己的绿点停留在一片代表友好势力的浅蓝色区域中。而西北方向，那片名为“死亡之海”的区域，被浓重的、不祥的深灰色覆盖，边缘不断蠕动，像活物的触须。
系统弹出提示：【检测到高浓度异常能量场，疑似人工干预形成。警告：该区域能量波动与‘天机阁’特征匹配度72%。建议宿主谨慎接近。】
死亡之海，天机阁在西凉的据点吗？
林晚关闭界面，翻了个身。手臂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脖颈上那道细痕也有些发痒。她想起谢景珩给的刀鞘，就放在枕边，伸手就能摸到。冰凉的金属表面，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温度。
景珩，你那边……怎么样了？
同一片星空下，鹰嘴隘的烽火，再次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