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女那一句低语,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是一道烙印,滚烫地贴在殷璃的神魂之上。
她踉跄的身形奇迹般地稳住了,不是因为有了支撑,而是因为那股从后心传来的、同源同根的剧痛,像一根钢钉,将她的脊梁与身后那片沉默的大地钉在了一起。
地缝中不再是单纯的金光,而是井脉深处被彻底搅动的生命本源!
裹挟着陈年饭粒与腐烂根须的金纹洪流,像一条活过来的龙,猛地缠上殷璃的双足。
那不是束缚,而是一种蛮横的托举!
金纹与泥土、根须交织,在她脚下形成了两条不断向前滚动的履带,每当她意欲抬脚,这履带便主动前行一寸,带着她向前,强迫她前行!
“你不是一个人在走……是我们一起,在把命还回去。”
哑女的话语犹在耳畔,而这片土地的咆哮,便是对这句话最狂暴的注解!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的药风原。
“噗——”
北境青年心口那道深可见骨的犁伤,应声迸裂!
金色的地脉之光仿佛成了引流的管道,将他滚烫的鲜血,顺着光芒的轨迹,疯狂地向着南方抽离。
他能感觉到,殷璃踏出了那一步,而他们这一百个被她救下、经络与她共振的人,在这一刻,心脏都像是被同一只手攥住,猛地一捏!
然而,预想中路途的通畅并未到来。
眼前的田垄之上,那些剧烈扭曲的金纹竟如活物般自行隆起,泥土翻涌,瞬间凝成一堵厚重的土墙,死死地挡住了地脉前行的方向!
这是地脉的反噬!
是这片苏醒的土地,在承受不住生命被抽离的痛苦时,本能的自保!
青年看着那堵墙,眼中没有绝望,反而燃起一抹近乎疯狂的冷笑。
他抬起手中那把豁口的残锄,却不是砸向土墙,而是毫不犹豫地,狠狠砸向自己迸裂的胸口!
“你说土醒要烂……那我就烂在你走的路上!”
“铛!”
一声闷响,仿佛砸在破败的铜钟上。
锄头深深嵌入血肉,更多的鲜血如喷泉般溅射而出,尽数洒在那堵金光流转的土墙之上!
滋啦——
金墙被这股饱含决绝意志的鲜血一烫,竟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墙体瞬间龟裂。
裂缝之中,显现出的不是更深厚的土层,而是一幕惊心动魄的幻象——那是殷璃前世被追杀时,在这片土地上留下的脚印!
每一个脚印都深陷泥土,里面嵌满了碾碎的白骨与凝固的血泥!
那是她用一步步的血肉模糊,丈量出的绝望!
青年单膝跪下,膝盖重重地嵌入其中一个血脚印中,仿佛要用自己的骨骼,去填补她过去的伤痕。
“跪!”
他一声令下,身后那百名同样心口滴血的汉子,没有半分迟疑,齐齐跪入那些血泥交织的脚印之中。
他们的鲜血,汇聚成溪,灌满了那些代表着无尽苦难的凹痕。
以血填印!以身为桥!
轰然一声,那堵阻路的金墙彻底崩塌,化作齑粉。
前路,已然畅通无?!
东方的乱葬岗,药狱之前。
焚典后人之子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面前那只刚刚浮现铭文的新坛,坛身上空,正凝聚着殷璃的虚影。
但那虚影的面容却极度扭曲,五官模糊,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溃散。
他猛然醒悟!
殷璃每走一步,都是在透支地脉的生机,而这只以百人残魂为引的魂坛,是她在此世唯一的魂魄锚点。
地脉动荡,魂锚不稳,若无外力维系,殷璃的魂魄将在归途之中被彻底撕碎!
维系魂锚,需要血肉献祭!
他没有丝毫犹豫,他举起骨针,狠狠刺穿了自己的双耳!
“嗤!”
剧痛袭来,但他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只是任由那两股鲜血顺着脸颊滑落,精准地滴在魂坛的坛沿上。
“你被禁言那日,我听到了这世间第一声来自神魂的哀嚎……”他闭上眼睛,仿佛在隔绝外界的一切声音,声音低沉而坚定,“今日,我闭耳,只用心听你走。”
鲜血滴入,魂坛发出一声嗡鸣。
坛身上那殷璃的虚影,竟肉眼可见地稳定下来,扭曲的面容逐渐清晰。
而坛底,一行新的金文缓缓浮现,字字泣血:“行者痛,地脉动,归途始。”
极北,冰湖之上。
那道横贯天际、由血虹凝成的“归元路”正在剧烈地闪烁,甚至开始出现崩解的迹象。
老巫医脚下的冰面,无数裂纹如同活过来的毒蛇,竟开始倒流、回溯,仿佛要将那一百个盘坐在冰面上的孩童重新吞噬!
老巫医同样取出一根断针,却不是刺向自己,而是猛地划过手腕。
鲜血喷涌,他却反手一扬,将那股血线尽数洒向了寒冷的夜空!
“你说重生靠疼……那今日,我们把疼,挂到天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血珠在空中并未落下,而是瞬间凝固,化作一颗颗血色的星点,与天幕上流淌的极光交相辉映,形成了一副瑰丽而悲壮的星图!
刹那间,冰面上倒流的裂纹戛然而止!
那一百个孩童仿佛得到了指引,齐齐睁开眼睛,口中低声诵念起殷璃曾经教给他们的药谣。
那童稚的声音汇聚在一起,竟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韵律,如心脏的脉动,稳稳地托住了那条即将崩解的归元路!
夏溪潭边,那名始终守护着“活”字石的孩童,亲眼看到一块碎石裂开,一枚虚幻的、燃烧着微光的细针从中飞出,顺着溪流,急速向南境飘去。
可就在此时,平静的溪水猛地逆流而上!
一股无形的大手,带着天地的威压,狠狠抓向那枚虚针——是天规的残念!
它不允许凡人走完这条逆天之路!
孩童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倔强。
他没有后退,反而纵身一跃,跳入冰冷的潭心!
他张开嘴,一颗通体剔透、却蕴含着无尽悲伤的泪石从他口中吐出,不偏不倚,正好堵在了那只无形大手与命核虚针之间!
那是他用十年郁结的眼泪,凝结成的唯一珍宝!
“你说活着是呼吸……那我就用堵住的喉咙,替你咳出这口气!”
泪石应声而碎,化作漫天晶光,却也成功地阻滞了那只无形大手一瞬。
就这一瞬,命核虚针安然无恙,加速远去。
潭底,被泪石碎光冲刷过的地方,一个崭新的字迹浮现出来。
“走。”
南境小院。
殷璃的第五步,重重落下!
脚下,那原本如履带般托着她前行的金纹,在这一刻,光芒骤然熄灭!
所有缠绕在她脚踝上的藤蔓与根须,寸寸断裂,化为飞灰!
失去了所有的支撑,殷璃再也站立不住,单膝重重地磕在地上。
喉头一甜,她猛地俯下身,呕出一大口漆黑如墨的血液!
那血中,带着一股陈腐的、仿佛能将灵魂都腐蚀殆尽的恶臭——竟是她前世被毒杀时,未能完全化解的残毒!
哑女伸手抚住她的后背,眼中满是惊骇。
只见那滩黑血渗入泥土,周围的紫花竟像是被浇了最烈的催生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生长、绽放,又在下一个瞬间,从花瓣到根茎,尽数枯萎焦黑,仿佛在刹那间燃尽了百年的生命。
殷璃撑着地面,缓缓抬头,望向遥远的东方,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顽石在摩擦。
“还……差一步。”
她的话音未落,整片大地都开始剧烈地震颤!
不再是单一方向的轰鸣,而是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了一声沉闷而绝望的巨响!
药风原田,裂了。
乱葬岗前,坛崩了。
极北冰湖,冰碎了。
夏溪潭边,水断了。
殷璃闭上眼睛,在这一片死寂与毁灭的交响中,她清晰地听见了脚下大地的喘息。
那声音,像一个背负了太久太久重担的人,在卸下一切之后,发出的第一声、也是最后一声叹息。
万物凋敝,四方皆寂。
而她,还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