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刺入脑海的冰冷尖锐之物,此刻正握在殷璃的残手中。
正是那根断针。
老巫医还给她的,不仅仅是一件凶器,更是她前世走上行刑台时,被寸寸折断,又被生生钉入骨血的最后一道绝望。
南境小院的风,带着草木的腥甜,吹拂着她苍白如纸的脸颊。
她凝视着断针上那一道细微的折痕,眼神空洞得仿佛能吞噬掉整个夜空。
良久,她动了。
没有丝毫犹豫,没有半点迟滞,殷璃扬起残手,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将那冰冷的针尖,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噗嗤——
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闷响。
断针没柄而入。
她没有运功抵抗,更没有封住穴道止血。
她就那样任由那截断针,精准无比地卡在自己心脉最脆弱的断裂处。
那是她重生以来,始终无法愈合的旧伤,是她一身通天医术也无能为力的死穴。
极致的剧痛,如山崩海啸般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
那不是寻常的皮肉之苦,而是灵魂被硬生生撕开一道裂缝,再被灌入滚烫熔岩的酷刑。
殷璃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喉咙深处发出野兽般的咯咯声,她猛地仰起头,对着漆黑的夜幕,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无声的嘶吼,比任何惨叫都更令人心悸。
然而,就在这痛楚攀升至顶点的刹那,她那双死寂的眼眸里,终于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那是一簇幽深而炽烈的火焰,是滔天的怒火,亦是无边的悲悯。
“咕噜……咕噜噜……”
院角的井里,原本平静无波的井水突然剧烈翻滚,如同被人从底下架起了一口无形的大锅。
哑女阿梨惊恐地退后两步,只见井水中,一道道细密的金色纹路疯狂上涌,仿佛地底深处有万千条金色的脉络,正与殷璃心口的剧痛产生着呼应!
她望着殷璃那因剧痛而扭曲、却又奇怪地庄严的身影,浑浊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彻骨的明悟。
她张了张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气声,呢喃着:
“你不是……不是想要回那根神针……”
“你是要这片被踩进泥里、忘了怎么喊疼的天下……再听一次,心是怎么跳的。”
千里之外,北境,药风原。
连绵的药田在月色下泛着诡异的磷光,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正蹲在田埂上,小心翼翼地检查着一株巨大的白色菌菇。
菌菇之下,蛛网般的菌丝密布在土壤中,覆盖了整片药田。
突然,那些原本黯淡的菌丝,竟齐齐绽放出刺目的金色光芒,其明亮的程度,仿佛地底埋藏着一颗正在苏醒的太阳!
青年瞳孔骤缩,他猛地站起,望向遥远的南方。
那里,有什么东西被引爆了!
“她说,药,从来不是为了杀灭病痛,而是为了引导迷失的生机……回归正途。”青年喃喃自语,
他不再犹豫,转身抄起一把沉重的耕犁,将其狠狠掼在地上,权当砧板。
随即,他举起了自家那柄传承了不知多少代、早已被药气浸润得通体乌黑的药锄。
“今日,我便先断了自己的根!”
话音未落,他用尽全力,将药锄砸向犁头!
“铛——!”
一声脆响,如金石崩裂!
药锄应声而断。
他抓起那断成两截的药锄,毫不犹豫地将其抛入药田中心。
断锄落下的瞬间,一缕青烟自土中升腾而起,竟在空中凝聚成一道模糊的药魂虚影。
那虚影虽看不清面容,但其身形轮廓,赫然与此刻正在南境小院中承受剜心之痛的殷璃,重叠在了一起!
“断了!少主动手了!”
“是南边!是那位大人的信号!”
药田周围,那上百名默默守护的药农见状,眼中纷纷爆发出狂热的光芒。
他们不再等待,不再观望,而是不约而同地举起了自己吃饭的家伙。
“咔嚓!”“砰!”“哐当!”
农具、药杵、针匣、药碾……各式各样浸润了他们一生心血的器具,在这一刻,被他们亲手折断、砸碎,狠狠地掷入脚下的土地!
声如雷裂,震彻四野!
更南方,乱葬岗。
这里是天下污秽汇集之地,也是朝廷圈禁重症药囚的“药狱”。
一座用黑色泥土临时筑起的高台下,“焚典”一脉的最后传人,那个脸上带着狰狞烧伤的青年,正盘膝坐在坛心。
就在殷璃断针入心的刹那,他脚下的大地猛地一震,仿佛一颗巨人的心脏,隔着厚重的地壳,在他耳边擂响。
他豁然睁眼,眼中血丝密布:“她开始了……她用自己,做了第一味药引!”
他霍然起身,抓起一把混杂着干涸血迹的泥土。
那泥土,是他从药狱中上百名囚徒留下疤痕的手掌上,一点点刮下来的。
每一粒土,都浸透了无尽的痛苦与不甘。
他用这“掌疤之土”,迅速筑起一座简陋却森然的高台,随后,将一柄同样断裂的药锄,庄重地立于台顶。
他转过身,面对台下那些形容枯槁、眼神麻木的囚徒,声音嘶哑而亢奋:
“你们以为,你们是来这里求医问药的吗?”
“错!”他咆哮着,声音里带着一种疯狂的清醒,“你们是来这里学的!学怎么……把自己当成这世上,第一味救命的药!”
话音落下,台下死一般的寂静。
数息之后,一个离得最近的囚徒,默默地伸出右手,用自己尖利的指甲,在左手掌心,狠狠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他没有吭声,只是走到高台前,任由掌心的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台基的土壤上。
一人开头,百人跟从。
囚徒们自发地列队上前,以指划掌,以血祭台。
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粘稠的血液滴落的声音,汇成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节奏。
那殷红的血液,并未渗入黑土,而是在台下汇聚成一条条蜿蜒的血河,如同一张巨大的归元脉网,循着地底的震动,向着遥远的南境,疯狂蔓延而去!
极北之地,冰湖。
终年不化的冰面上,须发皆白的老巫医盘膝而坐。
在他面前,一截断针正悬浮在半空,微微颤抖,发出一阵阵细不可闻的悲鸣。
老巫医浑浊的双眼,倒映着断针的影子
“你说,重生要靠疼……”他干裂的嘴唇蠕动着,“那今日,我们这些苟活之人,就把这疼,给你编成一道回家的引子。”
他从怀中取出一束头发,那是他走遍极北之地,从上百名先天不足的童子头上,剪下的百家发。
他用这充满了生机与希望的头发,结成一根坚韧的绳索,将那颤抖的断针,牢牢绑在了自己的心口。
针尖对准皮肉,他缓缓闭上眼。
断针刺入,却没有一丝鲜血流出。
反而,一股肉眼可见的白色寒气,自老巫医的身体和周围的冰湖中,被疯狂地吸入针孔之内。
刹那间!
“咔啦啦——”
整片冰湖,以老巫医为中心,裂开了无数道纵横交错的巨大裂纹!
那裂纹组成的图案,竟是一座玄奥无比的古老阵法!
与此同时,冰湖周围那上百名脸色青紫的童子,像是受到了某种感召,齐齐躬下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
随着他们的咳嗽,一根根细如牛毛的黑色虚影,从他们口中被咳出,落在冰面上,叮当作响。
那竟是无数枚被折断的针的幻影——皆是殷璃前世被酷刑折磨时,散落天地间的一缕缕怨念。
今日,它们被这共鸣的剧痛唤醒,化作了民心所聚的实体!
夏溪潭底。
无数因怪病而死的残魂,挤在一起,躲避着潭底一块刻着“活”字的镇魂石。
当殷璃心口的断针与大地脉搏共振的瞬间,这些残魂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竟同时爆发出一阵阵凄厉而快意的狂笑!
“哈哈哈!她敢!她竟然真的敢!”
为首的一道残魂,用尽自己最后的力量,化作一道青烟,狠狠撞向那块“活”字镇魂石!
“轰!”
巨石应声而裂!
一道璀璨的青光从石中冲天而起,在水面上空凝聚成半枚虚幻的断针形态,随即化作一道流光,顺着溪流,急速朝南境飞驰而去。
岸边,一个捡拾石头的孩童被这异象惊呆了,他跑过去,捡起一块裂开的残石,学着大人的样子,用另一块尖石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刻下了一个字:
“还。”
他将石头扔回溪中。
石头顺流而下,漂过第一个村庄,一个正在溪边洗菜的妇人捞起它,看着上面的字,愣了片刻,随即找来铁钉,在旁边奋力刻下第二个字:
“在。”
石头继续漂流。
“疼。”
“活。”
“归。”
万里长的夏溪,仿佛成了一封用山石写就的血脉家书,每经过一处有人烟的地方,便会被添上一笔。
这封无声的信,承载着所有人的意念,奔赴同一个终点。
南境,小院。
那撕裂灵魂的剧痛正在缓缓退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宏大、更加磅礴的共鸣。
殷璃能感觉到,整个天下的痛,正通过那根断针,源源不断地汇入她的心脉。
她缓缓地,拔出了心口的那根断针。
“噗——”
一股血箭喷涌而出,染红了她胸前的衣襟。
那血流势头之猛,仿佛要将她全身的血液都抽干一般。
然而,她却笑了。
她张开嘴,发出了重生以来的第一声笑。
那笑声,沙哑、干涩,如同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难听至极,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
她看着手中那枚沾满了自己心头血的断针,轻声低语,仿佛在对这片大地,也仿佛在对那些回应她的人说:
“不是我回来了……”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苍凉而狂傲的弧度。
“是你们……终于敢,让我疼这么一次了。”
话音落下,她手腕一翻,将那枚滚烫的断针,狠狠插入脚下的地缝之中!
针落,大地轰鸣!
以小院为中心,一股无形的冲击波悍然席卷四野!
远处的山林,近处的田野,那无数正在盛开的紫色野花,竟在同一瞬间,齐刷刷地弯下了腰,所有的花心,都朝向了这座不起眼的小院,仿佛在朝拜它们唯一的神!
地底深处,那千万条刚刚被唤醒的金色脉络,彻底沸腾了!
它们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频率剧烈共振,犹如亿万颗心脏,在这一刻,实现了完美的同频!
哑女阿梨紧紧握着手中早已冰冷的饭团,死死地望向东方。
天,还没有亮。
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脚下的大地,正在动。
就像一个沉睡了千年的巨人,正缓缓地……握紧自己的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