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节卫城，禄国公府后园小书房内门窗紧闭，隔绝了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空气里弥漫着墨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从庭院里飘进来的湿润草木气息。周必贤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正凝神批阅着几份关于驿道支线桥梁勘测的文书。他身着常服，眉宇间带着长期案牍劳形的沉肃，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隼，落在纸页上的朱批，笔锋沉稳有力。
书案一角，堆着几份用火漆封着的密报。最上面一份的封皮上，画着一个极简的、几乎难以辨认的飞鸟图案——那是周安从金陵传来的特殊标记。
书房门被轻轻叩响。
“进。”周必贤头也未抬。
门开处，刘青端着一个红漆托盘走了进来，盘上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参汤。她脚步轻悄，走到书案旁，将参汤轻轻放下，目光扫过那堆密报，低声道：“安叔的信？还是纪纲那边有动静了？”声音沉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周必贤搁下笔，揉了揉眉心，端起参汤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入喉，稍稍驱散了胸中的烦闷。“纪纲那条疯狗，咬住沐晟就不松口了。”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云南那边，沐矮子几个得用的管事，还有几个专门替他跑黑巫邪路子的中间人，被北镇抚司‘请’去喝茶了。动静不小。”
刘青微微蹙眉：“狗咬狗，倒是省了我们的事。只是…会不会逼得沐晟狗急跳墙？”
“他不敢。”周必贤放下碗，指尖在书案上轻轻敲了敲，“眼下跳墙，就是坐实了做贼心虚。他沐晟在云南根基再深，也顶不住‘勾结黑巫谋刺国公’、‘假冒天子亲军’这两顶帽子一起扣下来。纪纲正愁没由头把他往死里整。”他顿了顿，眼神更深邃了些，“不过，咬人的狗不叫。沐晟吃了这么大的亏，这仇是结死了。黔地边境，尤其是普安卫那边，得再加几道锁。”
“李远做事稳妥，普安卫交给他，当无大碍。”刘青沉吟道，“倒是金陵那边…安叔信里还说了什么？陛下对水东宋家的事，后续可有明旨？”
周必贤拿起那封密报，却没有拆开：“明旨？水东之地分给奢香和杨晟，普安卫划归贵州，两个新卫所让我举荐指挥使…这还不够明？”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冷峭的弧度，“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这是在喂糖，也是在试刀。”
他话锋一转，抬眼看向刘青：“田震和廷璋如何？”
提到幼子，刘青眼中掠过一丝柔和：“震妹妹身子好多了，汤药一直没断。廷璋能吃能睡，壮实得很。母亲和姨娘今日还抱去看了，说眉眼像你。”
周必贤紧绷的眉宇似乎松动了一瞬，但随即又被沉郁覆盖。他刚想说什么，书房门再次被叩响，这次略显急促。
“国公爷！”是雷振的声音，带着一丝紧绷。
“进来。”
雷振推门而入，一身雨水气息。他先向周必贤和刘青行礼，然后语速极快地说道：“二小姐从层台卫回来了！走的狗跳岩那条近道，遇上大塌方，差点出事！”
周必贤霍然起身：“必畅？人怎样？”
“二小姐没事！”雷振连忙道，“她救了几个人！四个外乡人，说是行脚僧和老仆，被山洪困住了。二小姐把人安置在守山阿婆的木屋了！二小姐传话回来，说那几个人…看着不太对劲！”
“不太对劲？”周必贤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怎么个不对劲法？”
“二小姐说，为首的那个年轻和尚，气度…气度不像寻常出家人！而且他们四个，僧不僧，俗不俗，其中一个老仆，说话行事…不男不女的！”雷振将周必畅的原话复述出来，“二小姐觉得蹊跷，不敢擅专，请国公爷示下！”
“不男不女？男的？…”周必贤低声重复了一遍，目光投向窗外连绵的雨幕，眼神深处仿佛有冰冷的旋涡在凝聚。流亡的僧人、形迹可疑的老仆…这组合在永乐四年的黔西北深山出现，本身就透着天大的诡异！一个惊雷般的念头，如同闪电划破他沉沉的思绪——建文余孽！
“传令！”周必贤的声音陡然转冷，斩钉截铁，“点一队亲兵，要绝对可靠、口风紧的！你亲自带队，立刻赶往守山阿婆的木屋！把那四个人，给我‘请’回来！手脚干净点，别惊动旁人！”
“是！”雷振肃然领命，转身大步流星地冲了出去，脚步声迅速消失在雨声中。
书房里只剩下周必贤和刘青。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窗外雨打芭蕉的沙沙声。
刘青的脸色也凝重起来，她看着丈夫紧锁的眉头和眼中翻涌的冰冷暗流：“会是…那个人？”
“十有八九。”周必贤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四年了…胡濙走遍天下州郡乡邑，郑和的船队下了一次西洋又扬帆第二次…陛下布下天罗地网，想不到，他竟然…流落到了黔中山坳里！”
“必畅她…”刘青担忧道，“她当年差点…”
“她知道轻重。”周必贤打断她，眼神复杂地望向窗外小龙塘的方向，“况且，她未必认出。就算认出…”他深吸一口气，语气转为绝对的冷硬，“此事，已非家事！关乎阖族生死！”
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冰凉的雨丝夹杂着湿气扑面而来。庭院里，几株新移栽不久的山桃树在雨中舒展着枝叶，青涩的小果隐在叶间。这静谧的雨景，却无法驱散他心头沉甸甸的阴霾。潜龙坠野，竟落到了他的地界上！这哪里是机缘？分明是悬在头顶，随时可能斩落的利刃！
守山阿婆的木屋里，柴火噼啪作响，暖意融融。朱允炆裹着粗布毯子，靠在火塘边，一碗热腾腾的杂粮粥下肚，身上终于有了点活气。程济和王钺坐在一旁，低声说着什么，神情依旧难掩紧张。叶希贤则抱着手臂，沉默地坐在门边的阴影里，如同一尊守护的石像，目光偶尔扫过紧闭的木门。
“应文师傅，”程济压低声音，凑近朱允炆，“此地虽僻静，但那位周姑娘…总觉得不似寻常村姑。言语干脆，行事利落，臂力更是惊人。还有这木屋…虽是山居，却也整洁稳固，那老妪也非懵懂无知的山野老妇。我等身份…恐不宜久留。”
朱允炆沉默着。周必畅离去的背影，还有她递过姜汤时那双沉静的眼眸，总在他脑海里盘旋。那种挥之不去的熟悉感，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他疲惫的心神。他努力想抓住那模糊的源头，却总是徒劳。听到程济的话，他微微点头，声音依旧虚弱：“程卿…所言甚是。待雨势稍歇…我们便…离开。”复辟的念头在身体的极度疲惫和这短暂的温暖庇护下，显得更加遥不可及。能活着离开这黔山，已是万幸。
王钺在一旁，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忧虑：“陛下…老奴这心里，总是不踏实啊。”
就在这时，屋外隐隐传来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踏破雨幕，由远及近！声音沉闷，却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压迫感，绝非寻常山民赶路！
屋内的空气瞬间冻结！
叶希贤猛地站起身，一步跨到门后，手已按在了腰间——那里空空如也，武器早在流亡途中丢失了。他眼神锐利如鹰，死死盯着门缝。
程济脸色骤变，霍然站起，挡在朱允炆身前。
王钺更是吓得浑身一哆嗦，差点瘫软下去。
朱允炆的脸色瞬间褪尽了最后一点血色，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眼中充满了惊惧。是追兵？！四年流亡，无数次午夜梦回，都是被锦衣卫锁拿、押赴刑场的恐怖景象！难道终究躲不过？
马蹄声在木屋外骤然停住！
紧接着，“砰”的一声闷响，木门被从外面重重推开！冰冷的雨气和一股肃杀的寒意瞬间涌入温暖的木屋！
门口，站着七八个身着油布雨披、腰挎长刀的彪悍军士。雨水顺着他们的斗笠和蓑衣边缘不断滴落，在门口积成一小滩水渍。为首一人，身材高大，面容冷硬如铁，正是雷振。他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屋内，在朱允炆那张惨白惊惶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面无表情地开口，声音如同金铁摩擦：
“奉禄国公钧令！请几位师傅，移步毕节城一叙！”
语气是“请”，但那冰冷的眼神和身后军士按在刀柄上的手，却是不容置疑的“押解”！
朱允炆如遭雷击，身体剧烈一晃，若非程济死死扶住，几乎栽倒。禄国公！周必贤！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他耳边炸响！洪武三十年被太祖强行指婚的记忆碎片，瞬间冲破了四年的流亡尘埃！那个他从未见过、却因“镇南侯”身份而被视为潜在威胁的周起杰之子！那个在永乐朝迅速崛起、坐镇黔地的禄国公！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在这里？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他完了！落入周必贤手中，和落入朱棣手中，有何区别？甚至可能更糟！周家当年用拖字诀婉拒了太祖的指婚，如今他这前朝废帝自己送上门来，岂非是给周家向新帝邀功请赏的绝佳投名状？！
程济脸色惨白，强自镇定道：“这位军爷…贫僧等乃行脚僧人，偶遇山洪，承蒙此间主人收留…不知…不知国公爷召见贫僧等，所为何事？贫僧等身份低微，恐污了国公爷尊目…”
雷振嘴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何事？见了国公爷，自然知晓。”他手一挥，不容置疑，“带走！”
两名如狼似虎的亲兵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毫不客气地架住了朱允炆的胳膊。那力道极大，捏得他臂骨生疼，几乎双脚离地。
“你们…大胆！”程济还想阻拦，却被另一名亲兵粗暴地推开，踉跄着撞在木桌上。
王钺发出惊恐的呜咽。
叶希贤目眦欲裂，低吼一声就要扑上，却被早有准备的雷振侧身闪过，反手一记重拳狠狠捣在他腹部！叶希贤闷哼一声，痛苦地弯下腰去，被两名军士死死扭住双臂。
“放开他！我跟你们走！”朱允炆嘶声喊道，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变调。他看到守山阿婆惊恐地缩在灶台角落，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恐惧。不能连累无辜！
雷振冷冷瞥了他一眼，对手下道：“带走！”随即又对那老妪硬邦邦地丢下一句：“老婆子，今日之事，管好你的嘴！若走漏半点风声…”后面的话没说，但那威胁之意，比窗外的寒雨更冷。
朱允炆、程济、王钺、叶希贤四人，如同待宰的羔羊，被粗暴地推出了木屋，推入冰冷刺骨的滂沱大雨之中。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单薄的粗布衣衫。朱允炆被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里，雨水顺着他的光头流进眼睛，模糊了视线。他回头，只看到木屋在雨幕中迅速缩小的轮廓，还有门口阿婆那张惊恐绝望的脸。那一瞬间，周必畅雨中策马而来的身影，递过姜汤时那点模糊的暖意，彻底被冰冷的绝望和巨大的恐惧吞噬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