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执最终并没有真的将十七抱起。
在那句石破天惊的“圣旨”之后,在十七惊骇欲绝的目光和周围死一般的寂静中,萧执的手臂似乎只是微微用力,便松开了。
他站直身体,恢复了帝王的威仪,仿佛刚才那一瞬间近乎失态的举动只是众人的错觉。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依旧牢牢锁在十七身上。
“来人。”萧执的声音冷冽如冰,“扶十七下去,传随行太医,务必妥善诊治。”
两名反应过来的御前侍卫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起依旧僵硬的十七。
十七的大脑一片混乱,皇帝方才那突如其来的、近乎逾越的举动带来的冲击,甚至超过了方才浴血搏杀的紧张。他本能地想要拒绝,想要说自己可以走,但“圣旨”二字和眼前帝王不容置疑的眼神让他将所有话都咽了回去。
他被搀扶着,离开这片弥漫着血腥气的林地,身后是皇帝开始雷厉风行处理善后的冰冷声音,以及众人敬畏的目光。
他能感觉到,那道深邃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如影随形。
太医署内,随行太医仔细为十七清洗、包扎了伤口。虎口的撕裂伤有些深,身上还有几处刀剑划伤,所幸都未伤及要害,但失血不少,需要静养。
太医嘱咐的话十七听得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林中断那一刻的画面,以及皇帝那双复杂难辨的眼睛。
他被安排在侍卫营区一个相对安静的小帐中休息,帐外显然增加了守卫。
之后两日,秋狝暂停,整个围场气氛肃杀,风声鹤唳。 萧执以铁腕手段彻查刺杀事件,清洗、捉拿了一批可疑人员,雷厉风行,震慑朝野。
十七在帐中养伤,巽统领来看过他一次,语气依旧严厉,但眼神中的复杂更深了几分,只让他安心养伤,不必忧心外界之事。
期间,皇帝没有再亲自前来。 但赏赐却如流水般送入十七的帐中。
最好的金疮药、内服的活血化瘀药丸、滋补的参汤、柔软的崭新里衣……甚至还有几卷难得的孤本兵书。
每一次赏赐都由不同的内侍送来,言辞恭谨,规矩周全,再没有任何逾矩之处。
仿佛那日林中那个险些失控的帝王,又戴回了冷静自持的面具。
十七看着那些无比“贴心”的赏赐,心中却没有半分轻松。
皇帝的态度看似恢复了“正常”,但他却觉得,那平静的海面下,暗流愈发汹涌。
这种无声的、细致的关怀,比直接的逼迫更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它无处不在,提醒着他那特殊的存在,却又让他无法捉摸,无法应对。
他试图用暗卫的思维去理解——主子重视的是他这把“刀”的锋利与忠诚,故而施恩以示笼络。
但心底深处又一个声音微弱地反驳:没有哪个君主会那样看着一把“刀”,更不会几乎本能地想要亲手抱起一件“工具”。
他想不明白,索性不再去想。 只是将那些纷乱的思绪死死压在心底,专注于养伤和恢复。
他的伤本就不致命,身体底子又好,几日精心调养下来,已好了七七八八。
这日傍晚,十七觉得伤势已无大碍,便向巽统领请示恢复轮值。 巽统领打量了他片刻,点了点头:“也好。今夜陛下要在帐中批阅奏折,你在帐外值守吧。谨慎些,经此一事,万不可再掉以轻心。”
“是!”十七肃然领命。
夜幕降临,木兰围场的夜晚比宫中更添几分旷野的寒意。 皇帝的营帐灯火通明,外面侍卫林立,气氛森严。
十七换上了新的暗卫服饰,面具遮掩了他所有表情,身姿笔挺地站在皇帐入口旁侧的阴影里,如同融入了夜色的一块磐石。
他尽力让自己只专注于守卫的职责,听觉和视觉提升到极致,监控着周围的一切动静。
帐内,偶尔能听到书页翻动的声音,以及皇帝偶尔压低声音与内侍或前来禀报事务的臣子的对话声。 一切似乎都与以往无数次值守时一样。
然而,当一阵夜风掠过,掀起帐帘的一角时,十七的眼角余光,似乎瞥见案后的那道明黄身影,曾数次抬起头,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帐门的方向。
每一次,十七的心弦都会下意识地绷紧一瞬,但他迅速告诉自己,那只是皇帝在处理政务间隙的无意识动作,或是审视护卫布置,与自己无关。
时间缓缓流逝。
将近子时,帐内的臣子与内侍陆续退下,只剩下一名近身内侍在旁伺候。
又过了一会儿,那名内侍也端着空的茶盏走了出来,对十七低声道:“陛下批完奏折了,说有些饿,传一碗清淡的夜宵。”
内侍离去后,帐内变得十分安静。
十七正全神贯注,忽然,帐内传来皇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帐幕:
“十七。”
十七心中一凛,立刻躬身应道:“属下在。”
“进来。”
两个字,不容置疑。
十七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骤然涌起的波澜,依言掀帘走入帐内。
帐内温暖如春,灯火明亮。 萧执已褪去了外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坐在案后,似乎有些疲惫地揉着眉心。 案上的奏折已批阅完毕,整齐地垒在一旁。
“主子有何吩咐?”十七单膝跪地,垂首问道。
萧执放下手,目光落在他身上,打量了一番,语气平淡无波:“伤好了?”
“回主子,已无大碍,多谢主子挂怀。”十七回答得一板一眼,完全是标准的下属回应。
“嗯。”萧执应了一声,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这沉默让十七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很快,内侍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丝粥进来,放在案上。
萧执拿起银匙,慢慢搅动着粥碗,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些许神情。 他忽然开口,像是随口一问:“那日朕赏的兵书,可还看得进去?”
十七微微一怔,没想到皇帝会问这个,谨慎答道:“回主子,属下……粗识几个字,正在慢慢研读。”那些兵书深奥,他确实读得有些吃力,但仍在努力理解。
“若有不懂之处,可来问朕。”萧执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为将者需通兵法,为帅者需知韬略。暗卫虽非将领,但眼界开阔些,总无坏处。”
这话听起来,完全是一位君主对得力下属的栽培与期望。
十七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放松了些许,或许真是自己想多了? 他恭声应道:“谢主子教诲,属下谨记。”
萧执喝了两口粥,便放下了银匙,似乎没什么胃口。 他挥了挥手,让内侍将粥碗撤下。
帐内又只剩下他们二人。
萧执站起身,走到帐壁悬挂的一幅巨大的木兰围场舆图前,负手而立,看了片刻。
十七依旧跪在原地,垂眸看着地面铺着的柔软地毯,耐心等待命令。
“此次刺杀,虽未得逞,却也暴露了不少问题。”萧背对着他,声音沉稳,听不出喜怒。
“朕已命人重整围场防务。你伤既好了,明日开始,由你带队,负责巡验东北侧山林区域的布防漏洞与暗哨设置。那里林木复杂,最易藏污纳垢。”
“是!属下领命!”十七立刻应道。这是正经的差事,他执行起来毫无负担。
“嗯,下去吧。仔细当值。”萧执依旧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淡漠。
“属下告退。”十七行礼,起身,稳步退出了营帐。
重新站回寒冷的夜风中,十七的心绪却比方才更加复杂。
皇帝今晚的召见,言语之间全是公事公办,关切仅限于伤势和差事,甚至给了他新的任务。
没有任何逾越的言辞和举动。
这似乎本该是他最期望的“正常”状态。
可是……为何心底那一丝莫名的不安和困惑,并未减少,反而像是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缓缓扩散?
帐内,萧执依旧站在舆图前。
听着帐外重新变得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他知道那个青年又回到了他的岗位上,如同最忠诚的守卫。
他缓缓握紧了负在身后的手,指尖微微用力。
克制,隐忍。 他不断告诫自己。 沈沐是一把未曾开刃的绝世好钢,急躁只会让他崩裂甚至远离。
需得以温水慢煮,需得让他习惯自己的存在,习惯自己的“好意”,需得让他在这张精心编织的、以“职责”与“恩遇”为名的网中,慢慢卸下心防。
他不能急。 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至少,现在他还能以主君的身份,名正言顺地将那人放在身边,给予关切,交付重任。
至于其他…… 萧执的眼底掠过一丝深藏的暗焰。 终有一日,他会让沈沐明白,有些界限,并非不可逾越。
而现在,只需等待。
夜风吹过营帐,带来远方的草叶清香。
帐内灯火通明,帐外夜色深沉。
一个在耐心布网,一个在困惑守护。
心思各异的两人,仅有一帐之隔,却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