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收回手,指尖那冰凉的触感犹在,与心底的寒意交织在一起。
她转身,走向那张贵妃榻,姿态优雅地坐了下来,目光再次落在梨花身上,“瑶婕妤太过谦了,皇上日理万机,前朝政务何等繁冗,若非真正放在心上,又岂会连这些起居细务都亲自过问?可见瑶婕妤在皇上心中分量不轻。”
皇后顿了顿,语气倏然一转,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讶异与失落,目光却紧紧锁住梨花的眼睛,不放过她任何一丝细微的神情变化,“说起来,瑶婕妤有了身孕,这般天大的喜事,怎么也不早些派人来坤宁宫禀报一声,让本宫也高兴高兴?若非今日母后召见提及,本宫这个统摄六宫的皇后,竟像是被蒙在鼓里一般,成了最后一个知晓的,倒显得本宫这个嫡母,对皇嗣不够关切了,这若是传了出去,倒显得本宫这个嫡母,对皇嗣不够关切,失了中宫应有的职责与本分了。”
这话语,表面是嗔怪与自嘲,内里却是尖锐的质问。
梨花心中雪亮,知道皇后此刻前来,绝非仅仅是关怀那般简单,这分明是兴师问罪。
她立刻做出愈发惶恐不安的模样,眼圈几乎是瞬间便微微泛红,蓄满了晶莹的泪光,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委屈与急切,连忙解释道:“娘娘明鉴,嫔妾绝无此意,实在是……实在是事出突然,嫔妾自己也是昨日由周太医确诊才知晓,昨日皇上恰巧驾临,得知此事后,龙心大悦,当即吩咐了下来。皇上说……说……”
梨花恰到好处地犹豫了一下,贝齿轻轻咬住下唇,她偷偷抬眼,飞快地觑了皇后一眼,见对方面色冷凝如冰,眸中寒意森森,才仿佛鼓足了天大的勇气般,声音更低,却更加清晰地,如同耳语般继续道:“皇上说,此事关乎皇嗣,干系重大,一切需得谨慎,所以特地指定了周太医全权照料嫔妾的胎象。”
看着皇后愈发难看的脸色,梨花又带着哭腔继续说道:“嫔妾想着,嫔妾卑微之躯,能得此天恩,皆是托赖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的洪福。自己到底最初是承蒙太后娘娘恩典出去的,又蒙太后娘娘一直爱重,时时垂询,如今能为太后、为皇家诞育子嗣,一有消息,嫔妾心中感念太后恩德,不敢有片刻耽搁,就先去慈宁宫回了太后娘娘。”
“嫔妾想着太后娘娘是娘娘您的亲姑母,六宫之事最终也需太后娘娘掌眼,由太后娘娘告知娘娘,是再妥当不过的了。却万万没想到,竟因此让娘娘心生误会,以为是嫔妾有意隐瞒,轻视中宫,嫔妾思虑不周,真是罪该万死!”
梨花说着,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沾染了衣襟,她作势便要跪下去,身形摇摇欲坠,显得无比脆弱无辜,又充满了懊悔。
然而,她这番听似是在解释澄清,将自己撇清的话,实则却如同淬毒的匕首,一刀又一刀,狠狠刺向了皇后心中最敏感的伤口!
皇上防着她,只告诉太后也就罢了!
可连林氏这个出身卑贱,依靠太后恩典才得以晋位的宫婢,也敢不把她这个正宫皇后放在眼里,有了消息只知道去讨好太后!
满宫里,难道只有太后一个主子不成?她这个皇后,在皇上和太后眼中,究竟算是什么?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一个连知情权都需要被施舍的傀儡?
一股比在慈宁宫时更甚的屈辱感,如同岩浆般瞬间席卷了皇后的全身,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灼痛。
她看着眼前梨花这副泫然欲泣,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只觉得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心头,几乎要烧毁她所有的理智。
这林氏,分明是在用最无辜的姿态,向她炫耀皇上的保护与偏爱,更是在无意中提醒了她,在这宫里,她这个皇后,位置何其尴尬!
太后处处压制,将她视为巩固权势的棋子,皇上处处提防,将她隔绝在他的真心之外!
皇后的指尖早已深深地掐入了掌心的软肉里,尖锐的疼痛让她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与风度。
她没有让梨花跪下,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良久,久到殿内只剩下梨花压抑的啜泣声。
皇后才艰难的扯动嘴角,露出一丝极其僵硬的笑意,声音从喉咙深处一点点挤出来,“皇上思虑得果然周详,前朝事忙,还能将后宫之事,安排得如此滴水不漏,连母后那里,都要他亲自去说,本宫这个皇后,倒是省心了。”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含在唇齿间碾磨而过,带着无尽的苦涩与自嘲,太后更是替她省心,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何曾真正问过她愿不愿意,痛不痛……
梨花敏锐地捕捉到了皇后语气中细微的怨怼与动摇。
她知道,自己看似无心的话语,已经像种子一样,落在了皇后那布满裂痕的心田上,梨花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显得惶恐不安,连忙抬起泪眼,语气真挚得近乎天真,继续添上了最后一把火。
“娘娘切莫如此说,折煞嫔妾了,皇上他定然是体恤娘娘平日里掌管六宫,日理万机,辛劳不已,不忍扰了娘娘的清静与操劳。再者太后娘娘是娘娘您的亲姑母,血脉相连,自然是事事都为娘娘您打算得最为周全稳妥的,由太后娘娘知晓,再由太后娘娘转告娘娘,岂不是比经由嫔妾这个笨嘴拙舌的人来回禀,要更显得郑重,也更让娘娘安心么?”
句句都在为皇上和太后开脱,句句都点在体恤、周全上,可听在皇后耳中,却句句都刺耳无比。
皇后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烈翻涌的气血,直冲头顶,眼前甚至出现了片刻的黑蒙,那股强烈的窒息感几乎让她晕厥过去。
“是啊,本宫自然明白。”皇后强行将喉头那股腥甜压了下去,“如今你既有了身孕,便是宫中头等要紧的人,万事皆需谨慎,饮食起居,更要格外留心。周太医是院首,医术精湛,有他照料,本宫与母后,都能放心些。”
她说着关怀的话,语气却听不出多少真切的暖意,“你需得记住,你腹中怀的,是皇家血脉,安心养胎,恪守本分,不该想的不要想,不该求的不要求,平平安安地将皇嗣诞下,便是你最大的功劳,也是对母后、对本宫最好的回报。”
这已是赤裸裸的警告,与太后如出一辙,提醒梨花认清自己的位置,不要有非分之想。
梨花立刻深深低下头,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冷嘲,声音柔顺坚定,“娘娘教诲,嫔妾字字句句铭记在心,绝不敢忘,嫔妾一切皆听从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的安排,绝不敢有半分懈怠与非分之想。只求皇嗣平安,不负娘娘厚望。”
她的姿态依旧谦卑到了尘埃里,仿佛刚才那些暗藏机锋的话语都未曾发生过。
皇后看着梨花,心中那口郁气却丝毫未散,反而更加沉重。
今日此行,非但没能宣泄心中的怨愤,反而让自己更清晰地看到了所处的困境,前有太后掌控大局,中有皇上划清界限,后有林氏这等颇得圣心的棋子。
这深宫,果然是一山不容二虎。
不,甚至可能,连她这头凤,也早已失去了立足之地。
她不能再被动等待,不能再完全依赖太后的安排,这个孩子,必须是她的,也必须只能是她一个人的倚仗!
皇后缓缓站起身,目光最后一次扫过这间温暖精致的殿宇,扫过梨花那低眉顺眼的模样,心中已然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雍容威仪,“你好生歇着吧,本宫便不打扰了,若有任何需要,或是身子有何不适,随时可遣人来坤宁宫回禀。”
“是,恭送皇后娘娘。” 梨花躬身相送。
皇后不再多言,扶着画墨的手,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出了关雎宫。
殿外的夜风,比来时更冷更急了,如同无数冰冷的刀子,呼啸着吹拂在皇后滚烫麻木的脸颊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