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淅淅沥沥,苏州河两岸的棚户区泡在泥水里。
阿四娘坐在自家漏雨的窝棚门口,手里攥着最后一把米,呆呆地看着雨幕。米缸空了三天,阿四去码头扛了三天大包,昨晚上回家时腿都是抖的,只摸出两个皱巴巴的铜板。
“娘,你先吃点。”阿四蹲在灶台边,把两个铜板买的硬烧饼掰开,把稍微软乎的那半塞到娘手里。
“你吃,娘不饿。”阿四娘又把烧饼推回去,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声音,“你出力气的,不吃饱哪能行……”
两人正推让着,弄堂口传来一阵骚动。
“发米了!发米了!教堂发米!”
阿四一个激灵站起来,鞋都没穿好就往外冲。泥泞的弄堂里已经挤满了人,男女老少,个个端着破碗烂盆,眼巴巴地望着弄堂口那辆黑色轿车。
几个穿着灰色长衫的男人正从车上搬下几袋米,动作麻利得很。为首的是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人,撑着一把黑伞,脸上没什么表情。
“排好队,人人有份。”一个男人喊道,“是慈善会捐助的,每个人半斤米,领了就回屋里去,莫要声张!”
队伍立刻乱了起来。有人往前挤,有人喊着“让老人先领”,孩子哭,大人骂,雨声混着人声,弄堂里一片嘈杂。
阿四仗着年轻力壮,硬是挤到了前面。他伸出手里破了个口子的搪瓷碗,眼睛盯着那白花花的大米。
“下一个。”发米的男人舀了一瓢米,哗啦倒进阿四碗里。
阿四捧着碗,手都在抖。他转身想走,突然被那戴眼镜的中年人叫住了。
“小兄弟,”中年人走过来,伞檐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你娘呢?”
“在、在屋里……”阿四有些警惕。
“老人不方便出来,你再去领一份。”中年人声音很平静,“就说我说的。”
阿四愣住了,随即眼眶一热,深深鞠了个躬:“谢谢先生!谢谢先生!”
“快去吧。”
阿四又挤进队伍,再领了半斤米。他捧着两碗米往家跑,雨水混着泪水流了一脸。回到窝棚,他把米倒进空了大半的米缸里,阿四娘看着那白米,突然就跪在了地上,朝着弄堂口的方向磕头。
“菩萨啊……活菩萨啊……”
阿四连忙把娘扶起来,娘俩抱在一起,在漏雨的棚子里,守着那一点救命的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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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法租界马斯南路的一栋洋房里,留声机正放着周璇的《夜上海》。
林楚君穿着一身淡紫色旗袍,斜靠在沙发上,手里翻着刚送来的《申报》。报纸第三版不起眼的位置,登着一则简讯:“据悉,当局正研究米粮配给新规,旨在保障战时供给……”
她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楚君,看什么呢?”坐在对面的法国领事夫人玛丽用生硬的中文问道。
“没什么,一些无聊的新闻。”林楚君放下报纸,端起红茶杯,“对了,玛丽,上次你说想学做旗袍?我认识一个老师傅,手艺好得很。”
“真的吗?”玛丽眼睛一亮,“那太好了!你们中国的旗袍,真是……真是太美了!”
两人正说着话,管家进来通报:“小姐,松本先生来了。”
林楚君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随即换上笑容:“请他进来吧。”
松本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手里拿着一束玫瑰花,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但林楚君注意到,他眼角有些发红,显然是熬了夜。
“林小姐,冒昧来访,希望没有打扰你。”松本的中文很标准,甚至带着点北平口音。
“哪里的话,松本先生请坐。”林楚君示意仆人上茶,“玛丽,这位是松本先生,日本来的技术专家。”
松本与玛丽寒暄了几句,目光又回到林楚君身上:“林小姐,今天来,其实是有个技术上的问题想请教。”
“技术问题?”林楚君掩嘴轻笑,“松本先生真会说笑,我一个小女子,哪里懂什么技术呀?”
“是这样的,”松本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本笔记,“我们最近在测试一种新型的无线电侦测设备,遇到一些干扰问题。我听说林小姐交际广阔,认识不少业余无线电爱好者,想问问你有没有听说过,最近租界里有没有出现什么……异常的无线电活动?”
林楚君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无线电?我倒是认识几个喜欢玩这个的公子哥儿,不过都是些纨绔子弟,最多就是听听美国的爵士乐罢了。怎么,松本先生的工作遇到麻烦了?”
松本盯着她的眼睛,想从中看出点什么:“也不是什么大麻烦,只是有些频段总是有奇怪的杂音,像是人为干扰。”
“哎呀,这我可不懂了。”林楚君摇摇头,“不过松本先生,你们搞技术的真辛苦,眼睛里都是血丝。要注意身体呀。”
她说着,很自然地站起身,走到酒柜前:“要不要喝点酒放松一下?我这里有很好的威士忌。”
就在她转身倒酒的时候,松本的目光迅速扫过客厅的每一个角落——收音机、电话、墙上的装饰……最后落在林楚君随手放在沙发上的手提包。
“松本先生?”林楚君端着酒杯回来,见他发呆,唤了一声。
“啊,抱歉,走神了。”松本接过酒杯,“谢谢。”
三人又闲聊了一会儿,大多是玛丽在说法国最近的时尚潮流,松本偶尔附和几句,但林楚君能感觉到,他的注意力始终没有完全离开自己。
送走松本后,玛丽也告辞了。林楚君独自坐在客厅里,脸色沉了下来。
她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手指无意识地敲着窗台。松本已经开始怀疑了,虽然还没有证据,但这种试探本身就是危险信号。
“小姐,高先生派人送东西来了。”管家捧着一个小木盒进来。
林楚君接过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支崭新的口红,法国牌子,最时髦的猩红色。她拧开口红盖子,在底座轻轻一旋,一小卷微缩胶卷掉了出来。
她走进书房,锁上门,拿出专用的放大镜和灯,开始阅读胶卷上的信息。
那是高志杰手写的几行小字:
“米价即将飞涨,情报已散出。松本疑心日重,勿再接触业余无线电圈。新‘节点’测试成功,可保通讯。另:明晚八点,老地方,有事相商。”
林楚君看完,将胶卷凑到蜡烛火焰上烧成灰烬。
她走到穿衣镜前,看着镜中那个穿着旗袍、妆容精致的自己,轻轻叹了口气。有时候她都快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林楚君——是上海滩的社交名媛,还是那个在刀尖上跳舞的女特工?
她拿起那支新口红,对着镜子仔细涂抹。猩红的颜色在她唇上绽开,像一朵带刺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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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雨还在下。
高志杰坐在亭子间的桌前,桌上摊着一张上海地图,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满了密密麻麻的点。那些点代表着已经部署的“信息节点”——百货公司顶楼、俱乐部花房、火车站钟楼、甚至某位汉奸家阳台的花盆底下。
窗外传来黄浦江上轮船的汽笛声,悠长而沉闷。
他拿起桌上一个巴掌大的铁皮盒子,打开盖子,里面是十几只沉睡的机械“工蜂”。这些是最新的一批,体积更小,续航更长,最重要的是,它们的信号发射模式采用了全新的跳频算法,可以有效避开松本那些侦测设备的扫描。
但还不够。
高志杰想起今天林楚君派人送来的消息——松本已经开始试探了。这个日本技术专家比佐藤更聪明,也更固执。他就像一条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不会轻易放弃。
桌上还有一份军统刚送来的密令,要求他尽快搞到日军“米粮统制”的详细实施细则。高志杰已经通过“天眼”搞到了草案,但正式文件还在日本经济课的保险柜里。
他看看怀表,凌晨两点。
是该行动的时候了。
高志杰换上一身深蓝色的工装,戴上鸭舌帽,看起来像个下夜班的电工。他小心翼翼地将三只“工蜂”和一只“天眼”装进特制的工具袋夹层,又检查了一遍随身带的工具——钳子、螺丝刀、电笔,都是真的,经得起搜查。
悄悄出了门,雨夜的石库门弄堂里寂静无声。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在雨幕中泛着光晕。
他绕了两条弄堂,确定没人跟踪,才叫了辆黄包车:“去虹口,多给你两个铜板。”
车夫拉起车,在雨中小跑起来。高志杰坐在车上,闭着眼睛,脑子里却飞快地运转着。
日本经济课办公楼在虹口日占区核心地带,晚上有双岗巡逻,每两小时换一次班。大楼三层的窗户,从左数第四扇,是经济课课长小野的办公室。保险柜在办公桌右侧的墙里,外面挂着一幅富士山油画。
这些都是“天眼”之前侦察到的。
黄包车在距离目标两条街的地方停下。高志杰付了钱,看着车夫消失在雨幕中,这才闪身进了一条小巷。
他找了一个隐蔽的角落,打开工具袋,放出“天眼”。这只机械蜻蜓在雨中展开翅膀,悄无声息地飞向夜空,很快融进了黑暗里。
高志杰自己则翻过一道矮墙,钻进了一栋正在维修的仓库。这里是预定的观察点,也是撤退路线的一部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接收器,戴上耳机。很快,“天眼”传回了实时画面——
经济课大楼门口,两个日本兵披着雨衣站岗,刺刀在路灯下闪着寒光。三楼那扇窗户黑着灯,但走廊里有灯光透出来,看来夜里也有人值班。
高志杰操控“天眼”绕到大楼背面,从通风口钻了进去。通风管道里积着厚厚的灰,“天眼”的复眼在黑暗中闪着微弱的红光,像一只真正的昆虫。
它沿着管道爬行,根据记忆中的路线,很快找到了小野办公室的通风口。栅栏是铁丝网的,缝隙刚好够“天眼”钻过去。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月光透过窗户,照在那幅富士山油画上。
高志杰控制“天眼”飞到油画前,用细如发丝的机械触须轻轻掀开画框一角。后面果然是保险柜的金属门,上面是转盘式密码锁。
他皱了皱眉。这种老式机械锁,“天眼”打不开。
但没关系,他本来也没打算今晚开锁。
“天眼”飞到办公桌上空,开始扫描桌上的文件。大部分是日常报表,没什么价值。就在高志杰准备撤离时,“天眼”的镜头扫到了废纸篓——
里面有一张揉皱的纸,上面有“米粮统制实施细则(草案)”的字样,旁边还有用红笔做的批注。
高志杰立刻控制“天眼”降低高度,将那张纸完整拍了下来。虽然只是草案,但上面的批注显然出自高层,能看出最终政策的走向。
就在“天眼”完成拍摄,准备飞回通风口时,走廊里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高志杰屏住呼吸,控制“天眼”迅速躲到了文件柜顶上。
办公室的门开了,灯亮了起来。一个穿着军便服的日本军官走了进来,嘴里哼着日本小调。他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翻找着什么,又走到保险柜前,转动密码锁。
高志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如果这人打开保险柜,看到里面的正式文件……
但军官只是检查了一下锁,确认锁好后就关灯离开了。
办公室重新陷入黑暗。高志杰等了几分钟,确定安全,才控制“天眼”从通风口撤离。
回到仓库时,已经是凌晨四点。雨小了些,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
高志杰迅速将“天眼”收回工具袋,把接收器里的微型胶片取出来藏好。他换回原来的衣服,将工装塞进一个事先准备好的垃圾堆里。
走出仓库时,他又是那个文质彬彬的高科长了。
街上开始有早起的小贩推着车走过,卖豆浆油条的吆喝声在晨雾中响起。高志杰在一个摊子前坐下,要了一碗豆浆两根油条,慢条斯理地吃着。
邻桌两个苦力模样的男人在低声交谈:
“听说了吗?米要涨价了!”
“真的假的?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我侄子在粮行当伙计,亲耳听到东家说的……”
高志杰喝完最后一口豆浆,放下几个铜板,起身离开。
情报已经散出去了,能做的都做了。至于那些弄堂里的穷人能分到多少米,米价最终会涨到什么程度,都不是他能控制的。
他走在渐渐亮起来的街上,看着这座在雨中苏醒的城市。富人区的洋房窗户里透出温暖的灯光,穷人的棚户区升起炊烟——如果他们有米下锅的话。
这就是上海,天堂与地狱并存的地方。
而他能做的,就是在这地狱里,为那些挣扎求生的人,多偷来一点活下去的希望。
哪怕只是一袋米。
哪怕只能救一个人。
回到亭子间,高志杰将拍到的文件内容整理成密文,通过一个刚刚激活的“信息节点”发送出去。这个节点设在法租界一家通宵营业的咖啡馆的吊灯里,每天都有各色人等进进出出,信号混杂,最不容易被追踪。
做完这一切,天已大亮。
他推开窗户,雨后清新的空气涌进来。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今天是礼拜日。
高志杰想起林楚君,想起今晚八点的约会。他需要告诉她松本的事,需要和她商量下一步的计划。
但在那之前,他得先睡一会儿。
他倒在床上,闭上眼睛。脑子里却还在转——松本的侦测频率、新“节点”的布设位置、米价上涨后的社会动荡、军统接下来的任务……
活着真累。
但还得活着。
因为只有活着,才能杀更多鬼子。
才能救更多人。
窗外,雨彻底停了。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湿漉漉的瓦片上,泛着金色的光。
新的一天开始了。